婆婆去世了，97岁，殁于心脏和肾脏衰竭。她这一生除了年纪大以外，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甚至有些不明事理。
婆婆是乡村代课老师，一直到退休年龄也没有转正，但赶上政策好，照样发放退休金。
丈夫和我没有花过婆婆一分钱，因为丈夫是哥哥，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婆婆一直偏心两个小姑
姐。
听丈夫说，上学时他成绩最好，但婆婆不支持他考学，最后因为交不起学费，错过了名牌大学的录取。
丈夫先是在家务农，后来拿着高中文凭去县里的工程队干临时工，后来一步一步当上工程队长，是典型的励志故事。
他从小都是工资上交，食宿自理，依然得不到婆婆的喜爱。
两个小姑姐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长大的，农村姑娘白嫩的手指和皮肤，简直不像话，最关键的是这两个小姑姐长得既不像公公也不像婆婆，让人不禁起疑。
据说曾经村子里流传过关于这两个小姑姐的流言蜚语，说是当年婆婆和村里的知青偷生的种。
这事儿成了公公的心病，但公公维护婆婆以及整个家人的颜面，与流言蜚语大干了一场，举家搬入县城，靠小香油作坊营生。
两个小姑并不争气，死乞白赖才考上大专，都在县城找了稳定的工作，因为长得太好看，所以感情也不算顺利，一直靠娘家帮衬。
年长一些的人都知道，那个年月女孩子在家没地位，就算得到父母的宠溺，也不可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我婆婆家做到了。
可惜我这个外来户却只有伺候公婆的命，原来这个家并不是重女轻男，而是让人怀疑儿子不是亲生的。
公公气性大，早早就积劳成疾，50多岁人就没了。婆婆没有再嫁，香油坊全靠婆婆和我经营，我丈夫的工资也全部交到婆婆手里。
公公在的时候，他常说些公道话，让婆婆对我好些，婆婆当耳旁风。
两个小姑姐也不是不懂事，但婆婆一心只让她们学习，不让插手营生。
最终两个小姑姐的亲事，都是我娘家帮衬着，才有了着落，都是知书达礼的人家，婆婆很满意。
让我意外的是，平日省吃俭用的一家子，居然给每个小姑姐都陪送了巨量的嫁妆，家里几近掏空。
我那时年纪也不大，觉得委屈，要不是老公反过来安慰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她们都嫁出去了，这个家还不都是你的。再说了，钱是妄八蛋，没了咱再赚。”
我笑他粗鲁，但那时的老公因为常年在工程队干活，年纪轻轻就腰肌劳损，婆婆不心疼我心疼啊！
谁能想到，嫁出去的小姑姐依然经常得到婆婆的周济和体己。每次无论大人孩子来家，好吃好喝伺候不说，还要大包小包带走。
我家姑娘囡囡6岁时，都懂事了，对我说，“妈妈，我不想让弟弟妹妹来家里玩，奶奶把我的玩具都送人了，爸爸还让我大度点，可我心里难受。”
都说隔代亲，但婆婆并不亲她自己的孙女孙子，倒是很亲那些外人。
老公和婆婆一样是那种精明但不强势的强势。他们总有办法让你信服他们的观点，又不打不骂。可以说我被婆婆制服得服服帖帖，老公把工程队管理得稳稳当当。
其实这样的日子一直维持着表面的繁荣与和平，我知道这个家容不下变故，任何一丝一毫的意外都会让这气氛土崩瓦解。
我家二儿子3岁的时候，暴风雨来了。
工程队面临解散，如果丈夫想要接手自己经营，就要买下这些机器设备，那不是普通人家能买起的。
丈夫和婆婆商量准备卖掉香油坊和房产，还有家里一切值钱的家当，包括我的嫁妆。
这触碰了我的底线，不知是压抑太久，还是骨子里的矫情，我发作了。
60年了，这一甲子我也只爆发过那一次。丈夫打了我。让我瞬间冷静下来，那时我想到了死。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母子演的双簧戏，婆婆抱住我，挨下了最厉害的一脚踹。我和婆婆都倒地哭了，丈夫扬长而去。
我这个外人媳妇和婆婆哭成一团。
后来才知道丈夫摔门去哄骗我父母给他投资，关键是他们居然信了。我也是无语，那时候举全家——举三个大家庭的全部家当，还有我弟弟一家，又骗了银行的贷款，才拿下了工程队的管理权。
结果呢？各种工程收不回款，银行天天上门催贷款，孩子都快吓出心脏病来，在学校被同学老师指指点点。
家里难过成这样，小姑姐们还是照例来聚餐，据说小姑姐夫也想为这个家尽力，贴补一些。
我在场，婆婆原话说：“你们自嫌日子好过是吧？淌这个浑水，是不是傻了！”说完还是大包小包的让人家带走，家里吃了半个月馒头咸菜。
我真是凌乱在风中。
日子最难的时候，婆婆拿出自己的首饰盒，一起生活十来年，我从来没见过这个首饰盒，它的精美程度超乎我的想象。更不要说打开来里面的珠光宝气。
作为女人，我对首饰有天生的膜拜情结，当时的想法就是能试戴一下也是不枉此生，那眼神就像望见唐僧袈裟的老和尚。
最后留下来3个翠玉手镯，其它金银首饰全部当了出去。
婆婆眼里含着泪，我是满心的嫉妒。
那个装着3个翠玉手镯的首饰盒成了我的心病。即使后来家里条件好起来，丈夫给我买了很多首饰，我依然惦念着这个首饰盒。
印象中它应该是锡制的，厚重，质感。长方体，盒盖拱起，箱型，有机关锁，黄铜钥匙。盒盖上面雕刻着两个相对飞翔的天使宝宝，中间是一个教堂。应该是泊来品。
佳士得曾经拍卖过类似款的锡制品，价格不菲，关键是那3个湛青碧绿的手镯，似乎要更加贵重。
甚至有一段时间，我都希望婆婆快点死去，我好霸占这个首饰盒和三个翠玉手镯。那时候婆婆出奇的硬朗，丈夫腰椎盘突出做小针刀，她还是健健康康，活蹦乱跳去扭秧歌。
人终究会老去。我也好，丈夫也好，婆婆也好，都逃不过。
今天，在儿女们的见证下，我终于继承了这个首饰盒。两个小姑姐没有任何意见，笑盈盈地和我一起见证奇迹打开的时刻。
随着异形神秘的小黄铜钥匙旋转，发出咔咔咔咔的声音，锡制首饰盒打开了，三个翠绿的手镯完好无缺地躺在深红色丝绒上面。
然而见过太多翡翠玉石的我们，现在都惊呆了，这是翡翠吗？如此晶莹透亮，玻璃质感十足。
我和两个小姑姐，每人试戴一只，凉凉地。
“嫂子，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儿？”说着小姑姐取下她戴的手镯，“你们看这里有细小的气泡，这是人造的玻璃。”
我们三人都取下手镯仔细看看，可不是！这哪是什么湛青碧绿的翡翠，这就是玻璃，很可能是啤酒瓶底打磨而成的。
“妈妈，这下面有一封信！”女儿在翻看那个首饰盒时发现了秘密。
“小娟：——”信是写给我的，婆婆娟秀的字迹，一如她一生般精致。“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天人永别。请不要悲伤，因为这一生一世，我待你不好，亏待了你，抱歉。”
“我知道你一直喜欢首饰，能留给你的只有这个盒子了，这里面的三个玻璃手镯，虽然不值钱，但只有一个属于我，它现在是你的，其余两个：一个给小玉，一个给小霞。”
“不是妈小气，而是这里面有妈心里的苦。”
“小玉和小霞不是妈亲生的孩子，这一点妈这一辈子都在背着骂名，妈认了。好在她们也长大成人，都有了好的归宿。”
“你跟小玉和小霞说，妈和嫂子不欠她们了。”
“妈是个恶人，当年胆小，出卖了私逃的知青姐妹，收养了她们的孩子。这三个手镯就是我们一起请师傅打磨的酒瓶底儿。不值钱，但是我们三姐妹情谊的见证。”
“我也是个小女人，在大是大非面前不知轻重，你代我向小玉和小霞磕个头吧！请她们原谅。”
“小娟，你是妈最好的儿媳妇，胜过女儿。你在我心里的地位胜过大壮，妈喜欢听你说话，喜欢吃你做的饭，你洗过的衣服都带着香味。”
“下辈子，妈给你做女儿，供养你，给你洗衣做饭，帮你照顾弟弟妹妹。”
“大壮要是敢再欺负你，妈在底下看着呢，你别怕，你就说：妈会收拾你！”
信封里还有一张老照片，三寸见方，三个笑颜如花的女子，每个人左手上都戴着一只手镯，放在身前显眼的位置。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