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个场景,凤姐儿有惊无险地化解了一场信任危机,第三十六回自然进入第三个场景:袭卿晋位,纳入贾府气运线。主要内容仍可以算作时宝玉挨打事件的尾声之一。
王夫人停了半日,问起关于月例银子的另外一件事:“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凤姐执掌内府事务,对这些银钱方面的事情自然一清二楚。凤姐回答说有八个,现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就说:“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是老太太屋里的人。”
王夫人今天说话,一直慢慢吞吞,“想了又想”,很有些反常。如果平儿也在这里,就应该可以能够第一时间察觉王夫人的意图。可惜,凤姐儿素来刚愎自用,对于别人的“阴谋诡计”反应比较迟钝。
听了王夫人的话,凤姐笑道:“袭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他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的丫头分例上领”,又说假如因为袭人是宝兄弟的人,就裁了这一两银子的话,“断乎使不得”。如果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还可以裁他的。若不裁他的,须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
凤姐这番话,聪明则聪明矣,可惜完全会错了意。曹师刻意写凤姐聪明伶俐,八面玲珑,其实还隐藏着一层含义,暗指凤姐格局不高,不能跳出自身得失、从更高的层次考虑和分析问题,所以才有“聪明反被聪明误”之叹。
凤姐接着说:“还就是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等八个小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五百,还是老太太的话,别人如何恼得气得呢?”。凤姐这番话显然另有所指,王夫人还没答话,曹师看见薛姨妈在一旁看戏的时间太长,就安排她笑道:“你们只听凤丫头的嘴,到像倒了核桃车的,只听他的帐也清楚,理也公道。”。这种插话式点评,效果往往出人意料。曹师这里用了一句比喻“到像倒了核桃车的”,形象生动逼真,用法前所未闻,极见功力。这种独树一帜的遣词造句能力,正是曹师虽然一直被模仿、但却从未被超越的原因所在。
凤姐毕竟年纪还轻,冲薛姨妈撒娇笑道:“姨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薛姨妈也笑着说:“说的何尝错!只是你说慢些,岂不省力?”凤姐才要笑,忙又忍住,听王夫人示下。曹师安排薛姨妈说的这番话,不止凤姐想笑,读者读了也想笑。这种匪夷所思的语言想象力,的确前无古人。后人但凡能学到曹师一点皮毛的,都终生受益。
凤姐毕竟是凤姐,虽然想笑,但还是强行忍住,安静地听王夫人安排。曹师笔下凤姐这种做派,令人忍俊不禁。
这次,曹师又让王夫人“想了半日”,才安排凤姐明天挑一个好丫头送去给老太太使唤,然后把袭人的一分月例裁了,“把我每月的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也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
王夫人这番话,已经说的非常清楚,袭人同学的地位实现了质的跨越,由仆人直接晋位主子,达到了与赵姨娘同样的级别。回想晴雯跟袭人吵架时说袭人那句“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言犹在耳,袭卿的地位却真的天壤之别了。曹师这种文字上的前后呼应,读来似乎有些残忍。
凤姐弄清楚了王夫人的想法,赶紧一一的答应了,又笑推薛姨妈,显摆自己有先见之明:“姨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然应了我的话。”薛姨妈自然坚守客人本分,称赞袭人“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个实在难得。”曹师安排凤姐和薛姨妈高度评价袭人,一方面是照顾看书不认真的读者,借此机会总结一下袭人的优点,另一方面说明袭人在主子们心目中,早已被认可多时。
情绪递进到这里,曹师并不满足。他继续安排王夫人含泪道:“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宝玉如果有造化的,能勾得他长长远远的服侍一辈子,也就罢了。”对于王夫人的激动,凤姐显然颇有些意外,于是说道:“既是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他在屋里岂不好!”开脸,是古代女孩子出嫁前必做的美容功课。凤姐这个建议其实就是想让袭人名正言顺地做宝玉的屋里人。这种建议,固然是正常的聊天,也表现出凤姐安于本分,并没有好奇地向王夫人打听袭人为什么“比宝玉强十倍”。
写到这里,曹师总算给王夫人添加了一些正能量的笔墨----听到凤姐的建议之后,王夫人没有再“想了半日”,而是凤姐话音未落,就说道:“那就不好了,一则都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三则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总有放纵的事,到能听他的劝,如今做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的劝了。如今且浑着,再等过个二三年再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关于宝玉的终身大事和对袭人的安排,王夫人显然已经深思熟虑,否则以王夫人如此木讷的性情,曹师怎么可能同意让她在短时间内条理分明地安排好三项原因,并彻底说清楚为什么不能现在就把“袭人那孩子”直接放在宝玉屋里。
众人说完话又过了半天,凤姐见王夫人没有再安排其他工作的意思,就转身出来。刚走到廊檐上,就看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子正等他回事”。凤姐不愧是辣子,“把袖子挽了几挽,跐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这里过堂风到凉快,吹一吹再走。”举止豪迈洒脱,不怒自威。接着凤姐儿又冲众人抱怨,说自己回了半日的话,太太倒把二百年头里的事都想起来问我,自己难道还能不说!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到要干几庄克薄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的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做他娘的春梦了,明儿一裹脑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才扣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一想,是什么阿物儿,也配使两三个丫头!”“一面骂,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贾母话去,不在话下。这一小节有个词叫“阿物儿”,需要做个标记。凤姐这段酣畅淋漓的痛骂,意有所指,暂且看做伏笔。
场景结尾,曹师安排了对凤姐的一次特写。“挽起袖子”、“跐着角门的门槛子”、“一面骂、一面方走了”。这些文字,简捷、清晰、富有成效,巧妙地将凤姐的泼辣形象呈现于读者眼前。凤姐因为月例银子的问题,先后两次被王夫人盘查,虽然有惊无险,但过程所表现出来的,也正是贾府气运下滑的直接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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