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故事

   打小我便喜欢在家里的旧书架上探索，一套沾了些灰的《聊斋志异》，全套有六大本，黑色封皮对于小孩子来说，醒目又神秘。小时候最好奇的，多是妖怪与书生的情感纠葛，那是我对纯粹爱情的最初印象。

   后来我便有了这茶室，如蒲松龄老人家当年搜集故事一般，客人来说一个故事，换一壶茶。

   日落时分，等来了今天的第一个客人。

    这人低着头进了门，我习惯性地想从他的脸上猜出接下来我会听到的故事。此人面色如玉，细长眉眼，脸上并没有太复杂的神情。这大概是个愉快的故事，或者这就是个渴了想顺路用故事换杯茶喝的路人，我暗自思忖。

    “听闻您店里能用故事换茶，不知我的故事能否换得上新茶一壶？”

   “今日一直没客人来，您是第一位，我等了一天这水也凉了，待我重新烧一壶水为您沏茶，您先喝一杯白水解解渴可好？”

    客人点点头，看向我：“您的来客中，可曾有人与梦境里的事物有过接触？”

    “您说的是那些难以忘怀的梦？”

    “也可以这么说吧，更确切地说，我在自己的梦境里养过一只精灵。”

   “为何是养过？”

    “再后来，我就再也没有做过梦了。”

   客人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大概是好几年前，有一日我听到窗前有鸟叫，看过去有几只鸽子站在窗口啄着什么，我怕它们撞到玻璃，便走过去把它们赶跑，然后看到窗台留了一粒颜色很奇特的小石子，我觉着有趣便把石子拿回家洗了洗放在窗台上。

    晚上我做梦的时候，就梦到我拿着那颗小石子，鬼使神差地把它埋在土里，还给它浇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去给它浇了水，就像石子在告诉我这么做一样。

    我每天晚上入梦之后都会先去给它浇点水，然后剩下的环节就和平常的梦一样，直到有一天那块土上冒出一截小芽，和石子一个颜色，我简直又惊又喜。

    再后来，它长得更大，开了花，然后结了一颗核桃大的果实。长出果实的那一夜，整个梦里我都守在它旁边，直到最后我没忍住轻轻碰了碰它，那核桃居然开了个口，从里面飞出来一个核桃大的小女孩。

    她样子很可爱，眼睛很亮。我心急着问她各种问题，毕竟就算只是每天做着连续的梦就已经够奇怪的了。

   我问了半天，发现这个小人并不会说话，她睁大的眼睛打量着我，大概我对于只有我一个指头大的她而言也很奇怪。

    '那我便先教你说话？'我问她，她点了点头。

    从那日起我便每天都期待着黑夜降临去找她，毕竟这白日于我而言从来是漫长孤寂无慰藉。

   这个小东西学得很快，说话写字都没用太长时间就会了，再后来我干脆把我喜欢的事物都教给了她，画画，读书，唱歌，还在醒着的时候跟人学了怎么给小姑娘梳头，讲故事，做可爱的小裙子。这是我见过最爱吃甜食的小人儿了，看见巧克力就挪不动步……哎，您知道么，就真像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看她一步一步长起来，就是希望她永远都这么无忧无虑地。”

   “她就在您梦里，可不是永远地无忧无虑嘛，这一点一滴可都是您塑造出来的。

   “我把茶端到客人面前。 客人端起杯子怔怔地抿了一下：“若真能如此该多好。

    我曾以为她的存在就是为了治愈我白日的焦虑，毕竟是我自己创造的小人儿，她能说出来提示到我的大都是我潜意识里不敢接受的心里话，谁能料到就这样的一个小人也会有烦恼呢，我以为我陪着她一天天地过，保护她，呵护她，她就能心满意足地一直这么开心下去。这么可爱的一个小人儿，世界里除了我什么都没有，从私心来说我确实是挺得意的。

    直到有一天她问我，能不能把她带到我现实的这个世界里来。”

   “她怎么知道还有另一个世界呢？”

    “我们看见月球被太阳照亮的那一面的时候，谁还记得起月球另一面的寒冷呢。她说每一天我离开以后，她就会进入漫长的黑暗，直到我再一次出现。

    也就是说，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梦境的那头不是不存在了，而是像断了电一般，一点光也没有。”

   “那也难怪她想来了，能真真切切地每天和您呆在一块儿，多好。”

   “她要是变成现实中的人，谁来治愈我白天的梦呢，现实世界这么复杂，我多怕她也会变得不那么单纯可爱了。

    而且您知道，在街口那个很灵的半仙那儿许个愿代价可不小，我邻居当年为了在梦里和过世的亲人见上一面就削去了一头长发，这可是大变活人呢。何况她就是一个梦里的人，半仙开的条件是让我换掉我这颗心，这…这怎么做得到呢？半仙一定是开玩笑的。”

 “这个半仙也颇会调笑了。不过若真的能让她来，您又会怎么做呢？”

 “我当时想着，人生若无幻境，那该多无趣啊。想到她说的我看不见的那些恐惧，我就催眠自己，说这不过是自己的梦罢了，都是不存在的。

    后来她就不那么可爱了。反反复复地要求我带她出来，常常为此和我生气，我说多少好话都不行，就是要来。哎，这可让我怎么办，她也不爱陪我谈心了，也不唱歌画画，我平日里压力不小，睡着了还要哄着看这小家伙生闷气。但是她只有我啊，除了陪着她我能做什么呢，我也不能不做梦吧。”客人的脸上有了些表情，眼神像是略带宠溺，又怅然若失。

 “不做梦没准真是个好办法。“我笑着打趣。

  “我那阵子一直想着，既然那么纠结，还不如没有梦来得清净，我一入梦她就向我说她的期待，她的恐惧。

   有一日下了雷雨，我怕她在梦里也这么打雷，就赶紧跑被窝里强迫自己睡着，果然梦里也打着雷下着雨，我把她捧在手里，小东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就知道我一定会来保护她的，说着说着就睡着了，我看着她睡着的样子，多希望她能永远这么安安稳稳地过啊，可我再尽力，也只能保护她这一时……若是我不再做梦，她会不会就不存在了？是不是就不用在黑暗里苦闷？

   她反反复复地因为我不能带走她而对我生气，直到有一天她对我吼：'你知道我没有你的时候都很害怕却不带我走，那就让你再也看不见我！'

   我也很难过，松开了手说：‘那你走吧，你不过是个梦，大不了从今天起梦不到你。‘我心里特别难受，揪着疼，那是只属于我，我一手养大的小精灵啊，她已经不是梦里的一个角色了，她明明完完全全占据了我的梦。

   我似乎坠入了无底深渊，然后猛地惊醒。窗台来了只鸽子，然后我一直放在那儿的小石子不见了。

   从那以后我不仅再也没有见过她，我甚至再也没有做过梦。

    一闭眼进入睡眠，就是冗长的沉默和黑暗，直到天亮我醒来。“客人端起杯子。

 “若还能见到她，您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不敢想，只希望我如今不再做梦，能换她永不受伤。就是失去她那一夜，我心口多了一粒红痣，大概是她走之前气呼呼地给我留的小烙印吧，我一看到这痣就想起她可爱的样子。”

 “明明是个伤心的故事，您怎么看着并不悲伤呢。”

 “大音希声这个词，您大概也曾听过的。 您的茶很好，我似乎在别的地方都不曾尝过，不过大概也没有机会尝了，我以后也许不会再有什么故事要讲了。谢谢您耐心听了这么多。”客人点点头，起身离去。

“若您已饮尽了这一壶，今夜之后也就不会再记起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