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多了一个傻子,他看起来瘦瘦小小的,身上的衣服既老土又陈旧,布满了深深沟壑的脸上总是挂着傻笑,涎水会顺着微张的嘴流下来,直淌到地上。不过这种情况只会在他发呆的时候出现,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傻笑着,乐呵呵地看着过路的人。
听人说,这傻子叫保成,是隔壁村保生的弟弟,只因十年前他发高烧,媳妇趁机带着儿子一走了之,这场大病要了他半条命,再清醒他就傻了。养了他十年,保生夫妇终是再也不能容他。
村子里的人都叹:这样怨谁呢?谁也不怨,要怨就怨那个绝情的女人吧。
燕燕却不这样认为。那女人的哥嫂就住在她隔壁,听他们说,都是因为傻子骂老婆打孩子,她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才带着孩子逃走。而且还有人说,逃走还不忘带着孩子,真的是个伟大的母亲。所以燕燕每次经过那条路去学校,看见傻子都会鼻孔朝天,冷冷一哼,来表达自己的不屑。
村子里其他小孩都以欺负傻子为乐。他们会捡起大石块砸他,看傻子伸着干瘦的胳膊无措地挡着,嘴里发出呜呜的抗拒声而得意不止;他们会把馍掰碎扔到地上,看着傻子急促地捡起来囫囵吞了,然后哈哈大笑;他们会捉来小虫和癞蛤蟆丢到傻子身上,看他狼狈地躲避,纯真的脸上镶嵌着的漆黑眼珠,里面闪着恶意的光芒。
后来有人看不过去,捡了石块木板挨着大树根给傻子搭了一个小屋,也不知道从哪来的一只骨瘦如柴的小狗整日里跟着他,每到晚上就钻进傻子的小屋里和他一起睡。
冷风啪啪地敲打着那关不严实的木门,片片雪花也在人不知觉间盖满大地,银装素裹。
不过说来也奇怪,他在树下的小屋里住了好些时候,刮风闪电,打雷下雨,竟然也从未出过事。
村里的老人说,这是老天爷不想收他,活着受罪呢。
村东头的那条路是通往村里小学的必由之路,不想上课和不想看到傻子的心情交织在一起,让燕燕格外厌恶学校那个地方。
她背着斜挎的书包,贴着路边的小沟走,沟里生了许多水蚂蚁菜,浮萍会顺着风向朝前飘去,有很像蜘蛛的虫子在水面上跳来跳去,身上却不会沾到一点水星。她看着看着就入了迷,忽然听到“啪嗒”一声,还来不及反应,又是一声“噗通”响,书包的带子断开,书包掉进了水沟里,砸起的水花溅湿了她的衣角。她的脑子一片蒙,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我帮你!我帮你!”字音模糊又带着丝着急,傻子从后面走过来。他是冬天来的,现在已经入了夏,他光着膀子,脊背上的骨头像一根根柴棍。似乎感受不到生活的重压,他轻巧地跳进水里,把燕燕的书包捞出来,嘴里不住说着“给你”“给你”。
燕燕接过,闷头走开。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上高中的表姐曾经看着在玩泥巴,仿佛不知烦恼的傻子叹道:还不如当个无忧无虑的傻子呢,我们天天想着想那,整日里除了背书就是背书,还得担心高考,真的好累啊。
燕燕现在一点都不认同她的话,当个傻子不好,真的不好。
暮去朝来,夏去夏又回,一晃眼燕燕开始上初中了,村子里的树叶青了又黄,密了又疏,傻子的小屋也变得破破烂烂,他的身体也瘦得愈发吓人。不过那只小狗却长大了,见了人就哈着舌头凑上去讨食儿。
燕燕走过的时候,傻子正在跟几个露着屁股的小孩玩泥巴,他的泥人捏得惟妙惟肖,惹得几个小孩连连惊呼,兴高采烈地捧着属于自己的泥人不松手。燕燕不经意扫了一眼,也不由得被那精致的泥人吸引了目光。
傻子似乎格外喜欢小孩子,每每看到小孩儿他都会从那张沧桑的脸上尽量摆出和蔼的笑来,费尽了心思讨好他们,或是泥人、或是草扎的蚂蚱、或是野花编成的花环。
这一刻的他总是正常的。
后来,上高中了,燕燕很少回家,从那条路上走过的机会也寥寥无几。再次听到傻子的消息是在一个黄昏,天地间泛着一种陈旧的黄色,微弱的日光照着鸟儿没入云霄,一起长大的朋友对她说:你知道不,村东头,那个隔壁村来的傻子死了。就在那个小屋里,等他哥来给他送饭的时候,就看到一具僵硬的尸体,都快结冰了。
那年冬天可真冷啊,雪花一片片往下落,一朵盖着一朵,把小村裹进了一大团棉花里,呼呼的大风和凛冽的寒气交融,不知不觉带走了多少冬眠中的小动物。
村里的老人说,这是时候到了,老天爷来收他了。
傻子死的那段时间,他的狗一直守着他,喂它也不吃不喝,最后饿死在那个小屋里。傻子的哥哥草草收拾了他的尸首,面对众人的指责这个看起来老实沉默的男人不声不吭,只是听说,那天他喃喃地喊着:保成,保成呐……
燕燕了解到,保生其实常来给傻子送饭,那个小屋也是他找人盖的。也是,养都养了十年,哪会就这样把他赶出去不理不睬呢?
傻子活着的时候总是盯着一个方向看,这个时候的他显得格外痴傻,涎水会拉成丝流到地下。日升日落,年复一年,他在这个简陋的小屋里住了五年,便往那个方向看了五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
若给故事想一个浪漫的结局,会不会,是他在等着什么呢?
也许是在等太阳升起又夕阳西下,也许是在等倦鸟离巢又还家,也许是等一个人来说说话,也许是……
燕燕没有再想下去。
文/阴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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