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桃叶扬起头看着日光。
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李桃叶想起姚珥貂每次跟着胡卓他们去满野地乱跑,到天黑打猎打到一头豹子说的话。
“呔!倍儿得劲儿!”
那时,他额头的汗亮晶晶的,眼神里有李桃叶不懂,也羡慕的东西。
李桃叶把眼泪逼回眼眶。
夜幕昏黄,李桃叶一个人独行,模糊黑暗的背影在夜幕里渐渐变小。
屋里一片昏暗,只有东边角落里有一盏油灯,那油灯灯芯燃得有点长,片刻就有一只小小的手伸出来小心翼翼地剪掉。灯火一晃,便把一张小床上的身影惊醒。
“良崽,怎么得了?”
那身影坐起来,却异常高大,灯火摇晃之下映出他模糊粗犷的脸。
但那灯火因着草屋漏风快熄了。
良崽急急地用小手护住,那身影便轻轻走过来,一双大手握住小手,教他挪了一个地方。
良崽乖巧地把抄誊了不知多少遍的破旧的书捧在手心里。
眉间落了一颗水珠。
李桃叶望着还有一个山头距离的家,咬了咬牙,将快要滑落的一筐子猪草往肩上提了提,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天上开始飘绵密温柔的雨线。
片刻便瓢泼大雨。
良崽揉了揉酸痛的眼睛,一抬起头一股强风袭面而来吹灭了灯火,浇了他一脸雨水,男人立马拿了一块家里仅有的棉布给良崽擦脸,手法并不轻柔,男人满面焦灼。
“崽生病了隆个办呦!”
良崽承受着这粗暴的温柔。
“米有事……阿姐……姐还没到屋哩……”
话音刚落门便被大力推开,屋里的热气顿时被抽走,雨水淌了进来,一个身影湿淋淋地走了进来。抬头一张梨花带雨的脸。
男人和良崽哆嗦了一下,男人急忙将他抱到小床上,叫李桃叶快去擦擦雨水。
李桃叶依言先放下猪草,就着一块破麻布擦了擦脸,脸顿时有了几道黑漆漆的印子。
“桃崽呀,小猪们赶好了不?”
男人问道,递给李桃叶一碗冒热气的水。
李桃叶端起碗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
“赶好啦,阿爹和良弟快去睡吧。”
晚上,李桃叶听着阿爹的呼噜声和良崽的梦呓,睁开眼看屋顶上的星光。
屋里地上已经坑坑洼洼的全是水,只有那张小床和良弟的小书桌是干的。
李桃叶拼了两条小板凳在上面睡。
李桃叶数着天上湛亮的星海,莫名想起姚珥貂那双眼睛,亮灿灿的,像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
李桃叶在星光里睡去。
早晨起来时天蒙蒙亮,阿爹已经进山打猎了。
李桃叶在屋前空地铡着猪草,屋里那张唯一的小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薄粥。
良崽起床之后便去小桌子上吃粥,他看了一眼辛苦的李桃叶,欲言又止。
他悄悄摸了摸自己小手,白嫩嫩的,他又看了一眼李桃叶那双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摇了摇头,乖乖爬下凳子去读书了。
李桃叶听着良崽稚嫩清亮的读书声悠悠飘来,她不由得停了下来。
“……父子恩,夫妇从,兄则友,弟则恭;长幼序,友与朋,君则敬,臣则忠。此十义,人所同,当顺叙,勿违背。斩齐衰,大小幼。至缌麻,五服终…… ”
微风拂动树叶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李桃叶用力地铡着猪草。
隔天他们的阿爹便被同村的送了回来。
瘸了一条腿。
李桃叶和良崽哭兮兮的,一大一小没了娘现在爹也瘸了腿。
李桃叶擦干了眼泪,看了一眼堆在小桌上的几块腊肉和十个鸡蛋,那是同村人送过来的。
阿爹在床上万念俱灰,脸色惨白,简单捆扎的腿洇出血迹,良崽满脸泪痕地握紧他的手。
“良崽呀,快去读书……别……别坐这里……”
良崽被推了几下倔着不走。
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阿爹恼了,一生气腿上大片血流了出来。
良崽大声哭喊。
“我去!我去!”
李桃叶看着那血又流了泪。
颤抖着手去换染了血的布。
阿爹一把抓住她的手,眼睛里是这个粗犷男人不曾有过的明亮。
“桃……桃叶啊……阿爹把良崽交给你了……一定……一定要叫他好好读书……将来……将来光耀门庭!”
李桃叶含着泪点头。
阿爹又睡了过去,李桃叶掖了掖被角。
良弟已经哭着睡了,安静地趴在小桌子上,那本破旧的书随着夜风微微摆动,上面是李桃叶不曾知道的东西。
也许一辈子也不知道了。
李桃叶收好那本书,将弟弟抱起放在小床上,为他严实地盖好被子,摸了摸他的小脸。
夜朗星稀。
李桃叶搬了板凳出来看星星。
“小桃叶!小桃叶!”
李桃叶吓了一跳,站起来找声音起源之处。
她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似曾相识。
她面前突然出现一个黑影,黑影笑了笑,李桃叶差点叫出来,才发现这黑影有着熟悉的眉眼。
“姚珥貂!”
黑影被这一声充满惊喜的声音吓到了,片刻之后更加惊喜。
“桃叶!我回来了!我去了最北边的荒漠!待了半年!我又逃出来了!”
桃叶心里鼓鼓涨涨的都是重逢的喜悦,竟将那份哀伤冲淡了不少。
“真好!”
姚珥貂神神秘秘地跟桃叶说他这次回来在路上拜了个师父。
“既会剑又会医!桃叶!”
“我就想当个行走江湖的剑客!学师父一身本事!潇洒!”
桃叶很高兴,她为姚珥貂找到想做的事高兴。
半晌,她问道。
“姚……姚珥貂,我爹爹伤了腿……你……你能让你师父帮我爹看看吗?”
桃叶很难为情,脸通红,却焦急爹爹的病问了出来。
姚珥貂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眼弯弯。
“没问题!”
那一瞬间,少年的笑脸映在了少女的心里。
姚珥貂原先家里是个小富之家,后来被牵连到一桩案子里全家流放到最北的大荒漠,路上最小的妹妹也死了,爹爹母亲早在受刑的时候去了,只剩他一个人到达沙漠。姚珥貂呆了半年最后打死了已经没有警惕性的守卫,和他一同逃出来的还有一个花癞子,花癞子有些疯疯癫癫的,却大部分时间能在姚珥貂面前保持清醒。二人结伴同行,路上索性拜了师徒,花癞子会点儿剑,便慢慢教给了他。
第二天中午姚珥貂便带了他师父往桃叶家去。
“我这胡子刮了你也不给我轻点儿!都有血丝了!”
花癞子生气道。
他眉眼倒是长得好看,剑眉星目,却满脸皱纹。
“不刮你去了把人家小姑娘吓到,还要给人爹治病呢!留个坏印象!”
姚珥貂拿出一把小梳子沾了点口水小心翼翼梳了梳发鬓。
花癞子看着酸倒了牙。
“一鼻子黄沙过来的糙汉子,装什么俏儿!”
桃叶伺候爹爹吃了早饭便打发良崽快去读书,良崽小脸上大大的两个黑眼圈,倔着不肯看阿爹,低低应了一声。
屋外响起低沉的声音。
“可是李大仁家?”
李桃叶应了一声,便扶已经坐起来的阿爹。
踱步而来的是一位气质沉静的灰衣男人。男人上了岁数,满脸皱纹,周身收拾得却很干净。
“敢问……这位……”
李大仁扶着伤腿疑惑地看着他,在他的记忆里不曾见过这个人。
“哦,我是村子上新来的大夫,我姓王,来看看你的腿。这是我小徒弟,姚珥貂。”
那男人拉来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青年满脸堆笑,一双星辰灿烂的眼睛笑的弯弯的。
朝桃叶眨了眨眼。
“李猎户好。”
李大仁喏喏地应着好,便让他们看了腿。他本想着伤了腿多半是活不下去了,村里并没有药,他平日里只敷草药,伤口也已经感染了。他便将小儿子托付给了小女儿。
他本来还会有很多可爱的孩子啊。
和他的妻子。
李大仁悄悄握紧了拳头。
眼泪在心里流。
灰衣男人认真看了看他的腿,手上有一道深深的剑伤。
“幸亏我带了药,要不然,你就危险啦。”
灰衣男人有点傻气地笑着。
他小徒弟急忙替了师父过来,手里抓了一大把药材。
“李叔,这是药,每日服三次,一次煎三碗水成一碗。”
“外伤我师父每日会过来给你换药,别担心,会好起来的。”
姚珥貂凑近李叔的脸说道,他觉得李叔有点恍惚。
李大仁愣了愣,看着近在眼前的灰衣男人小徒弟的脸。
“嗯……嗯……行。”
小徒弟又说道,“李叔?李叔你不记得我啦?我是小貂儿啊,小貂儿!”
李大仁恍然大悟。
“哦,你是那个……那个胡卓那帮小子说打了一头豹子的那孩子?”
姚珥貂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被灰衣男人拽着往回走。
李大仁大声道,“有空过来坐坐啊。”
姚珥貂已经走远。
李桃叶已经含羞带怯地去煎药了,良崽一声欢呼大喊,“爹爹!”扑进李大仁的怀里。
李大仁慈爱地摸了摸良崽的头顶发旋儿。
转头看了一眼李桃叶忙的脚不沾地的身影。
桃叶啊。
过了三个月后,李大仁腿伤渐好,花癞子和姚珥貂正式在村子里住了下来,花癞子有个正经的名儿,王鹿霄,村子里都叫他王大夫 姚珥貂就叫王小大夫,任他磨破嘴皮子说了几遍愣是没改过来他姓姚。
姚珥貂颓丧地看着王鹿霄碾药。
“师父,你真狠心。”
“嗯?”
“教徒弟欺师灭祖跟你姓。”
王鹿霄气笑。
“滚犊子!我这王姓还是大姓呢!”
姚珥貂挥挥手头也不会去找他的桃叶了。
“小兔崽子,王姓真的是一个大姓啊。”
王鹿霄停了手里的碾子。
看着手上那道剑伤。
他武功随着时间流失,没了力气再好的招数也是白搭,他不忍家传剑术就此失传,幸好遇到姚珥貂。
等他一身本事尽传于姚珥貂,他便油尽灯枯。
王姓,再无后人。
桃叶看着眼前满脸通红又自信的少年。
“桃叶!我已经将我师父的剑术学的差不多啦!我可能很快就要去做剑客了!”
桃叶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快走了。
姚珥貂看着眼前有点失落的少女,心里忐忑起来,即将要说的话也开始吞吞吐吐。
“嗯……那……那到时候桃叶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姚珥貂很紧张,整个人成了一颗大柿子。
桃叶听了这话后还没反应过来,躲在后面的李大仁就猛的冲了出来。
一瘸一拐,眼神带着急切。
“不行!我不同意!”
李大仁拽着桃叶往回走。
姚珥貂却在后面冷笑。
“不就是要桃叶做牛做马供你儿子读书吗?”
李大仁还在给桃叶絮絮叨叨良崽的辛苦。
桃叶想起来良崽那天念的书。
回了屋,良崽正在地上用手指写着字。
阿爹用布给他缠了指头。
桃叶在喂猪。
姚珥貂一脸阴沉,在一片林子里练剑。
王鹿霄指点。
“这不对!手再抬高点!”
“再用力点!娘们儿叽叽的!”
姚珥貂一剑劈过来。
王鹿霄一缕发丝削下。
“贼小子!看上姑娘就不要了师父!”
李大仁躺在小床上,摸了摸缝在衣服里的钱袋。
这还是他的妻给他缝的。
钱袋里鼓鼓的。
李大仁心情好了一些,他迟早要去找他的妻子的,他不信她死了!就算同村的婆娘带回来她一角衣裙,他也不信!
李大仁阖了阖眼,又沉沉睡了过去。
王鹿霄脸色很不好,他这几天在床上动都动不了。
姚珥貂在旁边敲打着。
“老头!你是不是多看了几眼那村尾寡妇!给你害成这个模样!”
边说边把手里的药吹了吹。
王鹿霄艰难地笑了笑。
“傻小子。”
慢慢把那药喝了进去,等姚珥貂一走,便吐了出来,脸色惨白。
摸了摸手边的剑。
姚珥貂一出来便流了眼泪,风一吹他都看不清路了,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桃叶家。
桃叶有点消沉,她知道为了良弟她该做牛做马,但她心里很难受,觉得那一点光亮已经被掐灭了,连同姚珥貂那双笑意弯弯的眼睛。
姚珥貂看着她,突然心里被压抑的伤心再也抑制不住,大喊了一声。
“桃叶!”
姚珥貂便哭了,哭的脸上全是泪,一把将桃叶搂进怀里。
桃叶也哭了,浸湿了她心里少年的眼睛。
李大仁在窗边看着,心情沉重。
他又看了一眼懵懂的良崽。
良崽在看书。
其实他一点也看不进去,但他每次见到姐姐那么辛苦干活,就很害怕自己也去做活,便鼓励自己把书看进去。
他不想像姐姐那么辛苦。
姚珥貂搂紧怀里的桃叶。看向李大仁。
“李叔,请你把桃叶交给我吧。”
“要是缺良崽读书的钱,我这里还有一些钱,够良崽的了。”
“李叔,你的妻子,已经死了。”
姚珥貂眼神沉着地看着李大仁。
李大仁慌了神。连同良崽也从书本上转过头来。
“娘?娘……不是……”
李大仁打断了小儿子的话,第一次对小儿子怒目。
“没!没有!娟娘没死!”
姚珥貂继续说道。搂紧了颤抖的桃叶。
“死了。被狼群咬死。”
“在从大县城回来的小路上。”
“尸骨全无。”
李大仁脑袋轰的一声响,少年的话在他心里砸下一次又一次的重锤。
这个年迈的老男人失声痛哭,抱着自己的膝盖,哭的像个孩子。
良崽对母亲没多少记忆,担心地看向阿爹。
姚珥貂看了一眼那本旧书。
“良弟,你姐姐并不卑贱。”
“和你一样。为了供你,起早贪黑做活。”
“她也是你爹爹的孩子。”
桃叶呜呜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王鹿霄便去了。
姚珥貂为他守了三年孝。
良崽也开始学会了耕田做活,田垄上休息时便摇头晃脑读一本崭新的书。
旁人打趣,“阿良啊,将来要考秀才不?”
良崽没理他。
当然是状元了。
李大仁瘸了腿在家喂猪,编草筐菜篮子,日子比以前安稳不少。
桃叶在哼哼哈哈地学拳,姚珥貂为她颇费脑筋。
“我不想学剑!”
“学不来嘛!轻飘飘的!”
“我要学拳!一拳头揍死人那种!”
姚珥貂郁卒。
花了很久时间才给她解释清楚。
“剑不是轻飘飘的,它也是可以一拳头砸死人的!”
“学拳!你力量不够!”
“要先练力气!”
姚珥貂整理好行装,带着桃叶,身后是不舍的李大仁父子。
“姐!有空就回家来!我和爹爹等你!”
“姐!要练成盖世神功!回来教我!”
李大仁打了他一个爆栗。
“桃崽呀,遇事永远也留一线,爹爹和你弟永远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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