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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曾言,他年少丧母,16岁就踏上离开故土前往远方的征途。那年,他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尽管包里只有一本被禁的西方侦探小说。出生于文革伊始的他,一如既往地热爱生活,即使,那是一个精神极度匮乏的年代。他说,在90年代初,他也同我现在这般,是一个准备迎接杳无音讯的未来的22岁少年。我不敢妄言能沿着他从东南至西北的足迹去收获自己的奇遇,但我却笃定,我的生命行程也将拥有类似的梦幻色彩。
父亲,是一位年近五十的男子。我该如何深情且客观地描述他?铺叙开场白似乎有些困难。当我在脑海中开始搜索关于他的点滴时,那些记忆总是变得细碎模糊。它们从清晰的外在形象中渐渐脱离,在我的神经世界里漫天飞舞。这种难以捕捉的画面,类似夏日灌木丛中窸窸窣窣的昆虫声,又似冬日暖阳下沙沙作响的翻书声。
父亲,是一位个头矮小的年近五十的男子。若按人物的介绍原则来展开描述,从外形描述入手必然是个不错的选择。然而,面对拥有明朗轮廓的父亲,我竟只能想出“个头矮小”这样的形容词。或许,是因为父亲只是个平凡至极的男人吧,想到此处,我感到些许挫败。
父亲,是一位平凡至极的个头矮小的年近五十的男子。自我出生起,就未曾见过祖母的模样。直至我逐渐成长,才从母亲那里得知,祖母在父亲年少之时就自杀身亡了。我从不敢向父亲询问关于祖母的一切,向来不喜“唠家常”的父亲也从不主动提及,似乎我与父亲身上的那种“不喜过分窥探他人私隐”的性格习惯是一种遗传的默契。后来,在一次极为寻常的饭桌上,吃着饺子的父亲突然感慨道,“在我还过着北漂生活的那段日子里,每次过年都会向房东大爷借个小煤气罐,然后煮一大锅饺子。那时,我可是一口气能吃四十几个饺子的人。现在吃着却有些撑得慌。”母亲只是笑着承接,“谁让你那时是个没妈的孩子!”因一时好奇所致,我忍不住问父亲,“那奶奶长什么样呢?肯定很漂亮吧?”父亲似乎在回忆,又似乎在沉默。“长什么样呢?我不太记得了。只是,她常年梳着盘髻,喜欢戴着家传的银簪片子。”我有些错愕,脑子里浮现的竟是民国时期水乡女子应有的模样。
父亲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其上还有两位兄长与两个姐姐。母亲也是出生于人口较多的大家庭,只是相较于父亲,她却是兄弟姐妹七人中较为年长的姐姐。这一差异后来也成为母亲十分包容与照顾父亲的影响因素。父亲的性格偏向内敛、怯懦,但颇爱看书。我总是笑称他为“典型的江南酸儒”。母亲的性格偏强势、开朗,既具口才又具商业头脑的她,可以称得上是个精明的女子。这二位看似是对立面,却彼此包容着,携手度过了二十余载的岁月。母亲每每与父亲产生争执,总会提及父亲的年少错事。“你爸他当年和我一起在北京做生意的时候,特别喜欢赌博。经常把你一个人扔在店里,自己却跑去和一众牌友玩,还经常教你撒谎骗我。你还记得吗?你看看,现在还是这样,父女两个老是合起伙来骗我。”母亲总是爱在争吵后连带着数落我一番。
父亲年少时脾气暴躁,经常与母亲发生口角,而恨铁不成钢的母亲也总是执拗不让。我的童年记忆中,也因父亲的这段年少无知而蒙上过一层灰霾。如今,当父亲回忆自己的青年时期,总是习惯性地用一种惋惜又自然的口吻说道:“我这人就是因为年轻时好赌才会败光了钱财,如果当时继续做下去,现在也是个不错的小生意人了吧!”“爸,您知道您现在像谁吗?”父亲总能在第一时间察觉我的奚落意图,但却假寐不语。“爸,您自己说,您的前半生是不是带点‘福贵’的人生色彩?”“姑娘,你这说错了。我们家祖上可没出过地主,不曾大富大贵过。”父亲以惯用的顽皮语调调侃我。“您说,我们家祖上真没声名煊赫的大人物?”父亲沉思良久后,低声说道:“海盗算吗?”即使这种类似的令我一时语塞的场景发生过数次,我也还是无法做到敏捷应对。我也曾屡次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熟知父亲。若以时间标准来衡量我们对一个人的认知程度,也许我是熟知的。
父亲,是一位“胸无大志”的平凡至极的个头矮小的年近五十的男子。“胸无大志”这个词是母亲赠与父亲的。我曾问父亲有什么人生愿景,“我这辈子就想当个农民,种种地,看看书,吹吹海风,挺好!”母亲笑话父亲“胸无大志”就是自这句话而生。父亲的故乡在一片荒芜的滩涂地上,所以父亲从小伴随着江潮声长大。我曾听父亲说,祖父是第一代响应国家垦荒守岛政策的移民,父亲自小生长的这片故土却并非祖父的故土。因家中贫困与丧母,16岁就离开故土的父亲,在年近半百时,时常生发一种落叶归根的渴望与憧憬。我也偶尔会被父亲这郑重的憧憬而吸引,从而产生自己也已近薄暮之年的错觉。父亲总藉此嘲笑我是个“故作老成”的姑娘,并挖苦我这与他对我的人生发展寄愿背道而驰。
“我希望你成为一个心怀梦想与自由的独立的人”这是高中时代父亲在家长会上写下的寄语。父亲的教育方式十分简单,按我这二十几年的人生体验来总结,可以概括为一个词——“放养”。自我小学时代起,家中就因父亲的嗜赌而陷入经济困境。自艰难环境下成长的我幸运地继承了母亲的自立性格,却也因缺乏家庭氛围而生发敏感、缺乏安全感的性格缺陷。我也曾因高烧时仍需自己强撑着进行挂号诊疗而委屈,也曾因怨恨这种粗暴的教育方式而选择远离故乡去求学。后来,也终于在一次情感受挫时得到父亲的温情宽慰而与之和解。毕竟,亲情,是一生都戒不掉的关系。
父亲,其实是在我这一生中第一个令我抬头仰望的男人,尽管他平凡至极。父亲是个乏味又枯燥的人。他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我十几岁的时候,自己背着包就去西北跟人家合伙做生意了。当时我包里就一本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个外国人写的小说。后来 ,我挣到了第一笔钱的时候,我拿着120多块跑去了书店,买齐了金庸的所有小说。不过后来背回家的时候,你爷爷痛打了我一顿,说我浪费钱。”父亲曾多次提及他的这些“光辉历史”,而每次描述过程中的细节却都有所差异,可唯一不变的,是他讲述时熠熠生辉的眼眸。
落笔至此,我竟有些虚无,只能机械式地打出“父亲”二字,却不知该如何继续深入地描述与刻画他的形象。父亲与文字,在我的脑海中不断抽象化,我拼命将一些可用于描述的碎片拼凑起来,行文愈久愈察觉它们已经变得生疏。我们习惯性地对某人自称“我了解你”,却无法意识到“我们连至亲都不甚了解”这个悲哀的事实。或许,我的这些只言片语即为最佳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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