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三盗
若要断酒法,醒眼看醉人 —《增广贤文》
胥廊朴
镜子令人不安地挂在L城北京路和黑龙江路一栋办公楼的走廊尽头。博尔赫斯在镜子里发现了乌克巴尔,胥廊朴在镜子里撞见了自己。
习惯性地掸掸衣袖,左右扶摆领带,清咳三两声,基本动作确认无疑后,径直走向约访办公室。已记不清三年来到底了踏遍了S省多少城市,也不晓多少次地倒带重复,从信心满满到灰头土脸,多少让这个四十有余的汉子始料未及。
“胥总,品牌不用担心,这么多年没有人不知道我们,您只需要按照我们的标准就没问题”,一着白寸衫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喝了口水,“如果您有资源,项目简直是顺水推舟”
“我有好些同学就在大学里做院长、书记”
胥廊朴抑制不住兴奋,历数他与同学的种种交情。
三月的北京,咋寒咋暖,微开的窗户口冒着缕缕白气,洽谈室里欢声笑语。走过流程,吃过饭,胥廊朴特地去了趟北京大学。从东门理科楼群穿至悬有邓小平题词的图书馆,原是京师大学堂藏书楼,对于学历史的胥廊朴而言如数家珍,而对“U型”未名湖更是滔滔不绝,竟连“一塔湖图”也顺口而出,对这所大学的熟悉不亚于他的母校。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信仰,唯有名校情节一脉相承。
我也从事教育了,理应把最好大学的思想带回我的家乡,他心想。
胥廊朴所谓的教育,其实是一教育机构的加盟培训项目,简而言之“院校合作”。
“徐主任,我是天祥介绍的廊朴”,顺势递去中华烟。
如往常,简短寒暄后,直奔主题。一句话第一次说是真理,真理被无数次重复,可能成了复读机,胥廊朴一字不落地将说辞拌在办公室的空气里。好在他是老师出身,有激情、有互动、有引导、也有利诱,一场名为教育的合作,倒成了他的三尺讲台。毕竟都是浸过锅的老油条,徐主任也不吃素。
“廊朴,你把资料发给我,待会儿有个会,就不能跟你多聊了”
“中午一起吃个饭”,标准的生意场范式。
徐主任有力地摆了摆手。
再一次,顺水不顺舟,掩门而出,下了楼,走向迈腾,打开后座门,将提包扔了进去,“砰”地关上,“砰”地打开,慵在驾驶座上,摇下前窗嘬了根烟。不曾多想,机械地驶向高速路,奔向下一个城市下一所大学。
三年了,预想的十余所合作院校,不过区区三所,只出不进的投入,已然招架不住,眼里的血丝宣告了他的焦虑和失眠。种瓜不得瓜,种豆不见豆,劳心劳力的付出如黄泥里打转的水牛,还是和稀了希望。一场场校园宣讲,一个个学生咨询,一次次地说服,有力开始变得无力。
从L城到T城,三小时的路程硬是跑了五个小时,人不顺,喝水也塞牙。
急匆匆上楼,敲门无人应声,黄校长已去了省城。
八月的T城正值旅游旺季,酒店客满为患,最后找了间地下旅社。华灯初上,徐徐南风拂过面庞,酷暑下的灵魂开始上路,三五成群,或奔向“最炫民族风”广场,或群聚树底席地而坐话家常,或奔向热火朝天的大排档,而胥廊朴选择了大排档。
小马扎围着半米高木板桌,一层薄膜塑料铺桌面,四五个消毒餐具散落一角。要了两斤羊肉串和两扎本地啤酒,外加几个水煮花生毛豆之类的凉菜。胥廊朴从包里掏出一瓶56度的景阳冈:大姐给我来两个白酒杯。
“沈老师,今天正好没事,我们少喝点”,沈聪没有拒绝。
胥廊朴好酒,众所周知。要不是开车,每天三四两白酒是雷打不动的习惯,他自称白酒一斤半还能开车,曾经在一个乡镇饭局后开了三十余公里的夜路平安无事。散着孜然香气的羊肉串很快上了桌,一手羊肉串一手扎啤,你来我往地喝将起来。扎啤下肚后,紧着换白酒,胥廊朴要得就是这样的畅快,酒场是他的战场。这一次,他面露愁容,三两口白酒后,久久沉默不语。
突然间,低声呜咽,邻座频频侧头,沈聪显然慌了神。
“胥总,您没事吧?”
胥廊朴不语,掩面啜泣,甚是伤心。任凭怎么安慰,也无济于事,除了递递粗糙到刮脸的餐巾纸外,别无他法。
“我真的撑不住了”
胥廊朴开始崩溃,大声地哭了起来。
泛黄的路灯下,推杯换盏顿时凝固,哭声聚焦了所有的目光,众人皆愕然。一男子走了过来,拍了拍胥廊朴:兄弟,有什么事往开了想。胥廊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向众人连声道歉。
他小抿了一口,顿了顿情绪。
“我的压力很大,至今没有见着回头钱,而且越来越看不到希望。你们的产品也是有问题,你们把教育做得太生意太冷血”,胥廊朴以得体的用词陈数了沈聪公司的所有问题。
沈聪未辩驳,跟着胥廊朴的节奏,喝酒、点头、倾听、再喝酒、再点头、再倾听。行人车辆开始稀稀拉拉起来,喧嚣过后归于平静,燥热消散于无形,夜幕下的T城有两个密语者迟迟不归,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述他们的真言,从七点到十一点。
临近凌晨回到住处,卫生间洗漱台上的梳妆镜已泛黄,蜡黄的白炽灯照得影影绰绰,沾水擦拭数遍,隐约看到一个憔悴的驱壳里藏着一个孤者的灵魂,走不出三厘米的距离却是跨越一瞬的撞见。
第二天,胥廊朴又一次早早地赶往W城。
2016年3月13日
题图:Kaique Roc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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