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去花园,于是常常邂逅一只蝶。
是只蛱蝶,前翅的橙红底子上有着深棕渐变黛色的几对饱满的眼。停下来扑扇的时候,仿佛数枚精光闪闪的眸子。眸子看着天和云,角度变化,于是弯弯地笑起来,几乎出声。
大概有一个月,只要天气晴好或是大雨初霁,总见它在飞舞,落在草地上那些自生自灭的蒲公英的黄花里一日一日消磨时光。因为从未有两只同时登场,所以我心甘情愿地认定是同一只蝶。
然后,又给它起绰号,唤作不厌君。
人是很容易厌的。厌烦,厌恶,厌倦,偶尔厌食,忽然厌世。大地众生何等美丽,若是执着地叮在一处,又有什么精彩愉悦。人生短暂人事冗繁,一秒钟的错用,便又是一盆难收的覆水。不厌不难,不怕却不易,怕的就是万一厌了——又怎么办?但这心态的副作用便是应接不暇浅尝辄止,以及间歇性的迷茫无措。然这小小的蝶却把全部生命都托放在黄花的温柔乡里,遂一去不回头,不厌其烦,百玩不厌。花园不大,但是对一只蝶,居然成了个辽阔的乐园。我问,君日日访花不倦,未之厌乎?它含笑答,花我两看相不厌。于是,不厌君就是它了。我料定,黄花之于它,大概也成了一种瘾或是一种毒。若能随心不厌,恐怕总是个看破红尘的性情中人。君者,敬称兼爱称也。
月中园丁造访,大修草坪。鬼佬分明是没有春色盈窗入的情怀的,故意把满布生机的院子化作个匠气十足的廉价工艺品。不厌君被割草机四处驱赶,似乎难免有些无辜的惶恐。浩劫过后,我出去摘无花果,发现不厌君栖在一茎幸免于难的黄花之上双翅平放,仿佛柳梦梅卧在杜丽娘怀里一般安详笃定。我去慰问它,它又只是一笑。
不知不觉夏令时过期,天也应景地凉起,不时落阵秋雨,早晚的空气开始有些料峭。不厌君现身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乃至于无。它居然不辞而别了。有时看到有阳光,我就特意出去寻,希望能与故友会晤,但总是未果。不厌君终于喜新厌旧,另寻怀抱?如果做消极的想象,它怕是死了吧。秋风扫落叶,这是常态,办法也没有。人死如灯灭,蝶死又如什么?它死了,当然要烂在泥里,化作来年黄花的精气神。它前翅上的眼,会不会神情凝重,或者悲伤?它爱的蒲公英会不会写一篇“黄花君子诔”念着它,再撒几滴雪白的泪,乘风粘在过路人的衣襟上?
等到明春再度重相逢,不知它会不会记起我。
作于2010年4月的澳大利亚的墨尔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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