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参加那曲市最隆重的“恰青格萨尔赛马节”,听说从四面八方慕名而来的人将整个赛马场围得水泄不通,听说“长跑”冠军和他的主人被吉祥的哈达堆成了白色的山包。全城都在狂欢,而我却独自待在村里,看着山坡上那几匹卸甲归野的老马,想起了前些日子几个邻近村庄自行举办的一场赛马节。跟市里的阵仗相比,村一级是要逊色一些,但对于地广人稀的羌塘草原来讲,也算得上声势浩大了。人们像是重新回到了游牧时期,几百顶帐篷星罗棋布地安扎在草原深处,雄鹰在天空中盘旋,孩子们翻身上马,一眼望去,像是一幅贯穿了数百年的历史画卷。
只是村里的马不这么认为,它们昨天还混在牛群里面吃着草,今天就被全副武装地拉到了赛场。年轻一点的根本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上百匹穿着花衣裳的同类扎着小辫儿聚集在一起,有的尾巴被拧成了一股绳,有的头上扣着五彩的帽子。还有几匹从外地运来的欧洲马,高傲得像是城里来的小姐,充满了优越感。村长背着手与山上的观众点头示意,却被一颗颗健硕的臀部挡在了后面。
藏区的马跟藏区的男人一样,平日里不参加劳动生产,一年365天,有360天在草原上闲逛,春暖花开时还要谈上几场恋爱。而此时摆在它们面前的是一条被车轮碾过的赛道,还有周围山上乌泱泱的人群,除了几匹有过经历的老马,剩下能搞清楚状况的寥寥无几。它们像是心血来潮的孩子,莫名其妙地就跟着飞奔起来,可刚跑了一圈便觉得索然无味,竟冲出赛道,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旁若无人地吃起草来。任凭主人如何鞭挞脚踢,只像是擦皮挠痒似的甩了甩尾巴。
全程10公里的“长跑”比赛,坚持到最后的也不过10匹,而高大雄壮的欧洲马一直占据着领先位置,它们跑起来四蹄翻飞,身上的肌肉线条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明晃晃的光。相较之下,本地矮小的藏马在气势上便输了一筹。人们都以为大局已定,职业训练过的欧洲马将要碾压这片曾经以骑射著称的草原。可渐渐的,那几匹欧洲马都放慢了速度,每一脚都好像踩入了深深的泥潭之中,终于在最后的两圈因为体力不支而连续败下阵来。坐在山上的我都能清晰地感到它们异常急促的呼吸声,在海拔4700米的高原之上,连外地的马也会高反。首先冲过终点的是村里的一匹白色老马,骑手的藏袍被热烈的风吹鼓了起来,它像驮着颗彩色的气球一样跑向了欢呼的人群和象征着胜利的哈达。
冠军收获了一辆红色的摩托车,主人高兴地抚摸着白马的脊背,然后从它身上披着的数千条哈达中取出一条拴在了摩托的把手上。人们争相与它合影,它却自顾自地垂下头寻找着什么能吃的东西。其它的马匹也一样,它们不知道冠军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八月的水草最美,最肥。
湛蓝的天空下是漫山遍野的格桑花,风浮动着远处低垂的白云,耀眼的阳光照射在每一张幸福灿烂的脸上。人们手拉手围成一圈对唱着古老的情歌,男人们高抬阔步,女人们含羞带笑,抑扬顿挫间像是在介绍自己的家庭情况,又像是插科打诨说着什么俏皮话。马此时却没有时间与心爱的“姑娘”你侬我侬,它们要与扎着红色辫子的男人一起展示草原的雄风。像是《尘埃落定》里骑着马奔涌下山的麦琪族人,拿着三尺长的猎枪一边呼喊一边对着天空发出震天的响,我相信任何一条狗或是狼,遇见这种情形都会夹着尾巴仓皇而逃。
如果白天是传统的延续,那么夜晚就只属于年轻人。在数百顶帐篷中间,有一顶悬挂着“朗玛厅”的彩色帐篷一直灯火通明,村里所有的年轻人都会在夜幕降临后聚集在这里,随着震颤的鼓点左右摇摆。女孩们都擦脂抹粉精心打扮了一番,嘴里嚼着口香糖,感觉这世界上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男孩们在夜里也要戴上墨镜,身上还奇奇怪怪地散发着某种香气,仔细闻起来却是茉莉花味的空气清新剂。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好像每个年轻人身上都迸发着一种生猛的光,充满了野性和力量,就算是外面跑得最快的马都难以企及,无法追随。
为期一周的赛马节,村庄里走得空无一人,孩子的玩具熊,大人的摩托车都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牦牛对此充满了疑惑,没人挤奶,没人喊它们回家,待到日落西山,听到狼叫才从山上慢慢悠悠地走下来。连着几日,“痴傻呆萌”的牦牛开始“统治”了整个村庄,平日里趾高气昂的獒犬,此时都龟缩在自己的窝里,大气都不敢出。它们吃饱喝足后会肆意地躺在村道的正中间晒太阳,会在村委会前面的水泥地上胡乱地拉屎,会把挤奶用的盆子顶到河里,会把曾经栓过它们的木桩连根拔起。而人们再一次出现在村口时它们大为吃惊,几日里无限自由的时光,可能让这些大脑袋认为人跟马已经从这世界上彻底地消失了。
又到一年八月,远在那曲的村庄此时正在举行自己的赛马节,都是几个村子熟悉的人,那上百匹马也可能是经常走动的“亲戚”。人跟马都不会刻意地去准备什么,只是待到水草肥美时,扎起帐篷、携起家人,再回归自然。而对于我来说,这初秋的八月从此便也多了一份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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