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在这场战争中，人类必败。我只是想为地球保存一艘恒星际宇宙飞船，为人类文明保留一颗火种。
司：你是逃亡主义者？
章：我只是一名尽自己责任的军人。
司：那你是钢印族？
章：您知道这不可能，我冬眠的时候这种技术还没有出现。
司：那你这种异常坚定的失败主义信念让人不可理解。
（您这种异常坚定的胜利主义信念让我也不可理解）
章：我不需要思想钢印，我是我自己信念的主人。而我的信念之所以坚定，是因为这不是我个人思考的结论。早在三体危机初期，我的父亲和我就经常认真地思考讨论一些关于这场战争最基本的问题。渐渐地，父亲身边也开始聚集了一批有着深刻思想的学者、政治家、军事战略家。他们称自己为“未来史学派”。
司：这是一个秘密组织？
章：不，他们的讨论从来都是公开进行的。甚至还由政府、军方出面，召开了几次更大范围的学术研讨会。正是从他们的研究中，我最终确立了人类必败的信念。
司：可是你看现在，未来史学派的学说难道不是被证明为错误了吗？
章：首长，您低估了他们。他们不但预言了大低谷、第二次启蒙运动、第二次文艺复兴，他们也预言了现在的强盛，他们更预言了末日之战中人类的失败与灭亡。
司：可毕竟现在人类的宇宙飞船可以以百分之十五的光速航行。
章：成吉思汗的骑兵，攻击速度与二十世纪装甲部队相当；北宋的床弩，射程与二十世纪的狙击步枪相当。但古代技术与现代技术仍然是有代差的，不可能与之真正抗衡。基础理论决定一切，未来史学派清醒地看到这一点。被智子锁死的你们，却心甘情愿地让低级技术的回光返照蒙蔽你们的双眼，躺在温床上安于享乐，对即将到来的能够决定人类最终命运的战争没有任何精神上的准备。
司：你来自一支伟大的军队，他们曾战胜了装备远比自己更先进的敌人，你的行为，辱没了这支军队的荣耀。
章：尊敬的司令，我比您更有资格谈论那支军队，因为我家三代人都在其中服役。我的爷爷曾在朝鲜战场上使用手榴弹对付坦克，手榴弹从坦克上滑下来后爆炸，坦克毫发无伤，爷爷却被炸断双腿，但比起他牺牲的战友，还算幸运……正是这支军队的这类经历，使我对战争双方的技术差距刻骨铭心。您所了解的荣耀是从历史书上看到的，而我的刻骨铭心却是前辈鲜血凝结而成的，比起您，我更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
程心首先明白了一件事：错了，她全弄错了。
在自己的潜意识深处，她的执剑人使命一直呈现着一幅完全错误的图像。
虽然她一直在做着最坏的准备，或许可以说努力使自己这样做。
她曾在舰队与PDC专家的帮助下，详细了解威慑系统的整体配置；
也曾同舰队高层指挥官与PDC战略家们彻夜讨论各种极端情形，有些甚至比现在还糟糕。
但她犯了一个自己没有也不可能察觉到的致命错误，其实也正是因为这个错误，她才得以当选第二任执剑人。
这个致命错误便是：她潜意识中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
在程心的潜意识中，她是一个守护者，不是一个毁灭者；她是一个女人，不是一个战士。
她设想自己将用一生守护两个世界的平衡——三体的科技使地球越来越强大，地球的文化使三体越来越文明。
直到有一天，一个声音对她说：放下红色开关，到地面上来吧，世界不再需要黑暗森林威慑，也不再需要执剑人了。
当她以执剑人的身份面对那个遥远的三体世界时，与罗辑不同，她没感觉到这是一场生死决斗，她只当做是在与对方下棋——她平静地坐在棋盘一侧，设想了对方各种开局、招数，并想好了一一应对的方案，她准备用一生的时间来下这盘棋。
但她潜意识中并不相信，对方连棋子都不曾移动一枚，而是抓起棋盘，劈头盖脸地向她砸了过来。
五分钟前，就在程心从罗辑手中接过红色开关的那一刻，六个水滴就从潜伏之处向地球全力加速，敌人没有耽搁哪怕一秒钟。
空白，全是空白，除了白色的大厅、白色的字体，外面的一切也都成了空白，程心仿佛悬浮在牛奶宇宙之中。
这是一团直径160亿光年的牛奶，在这广漠的空白中，她找不到任何依托。
“不——”，程心惊叫一声，把手中的开关扔了出去，像看一个魔鬼一样，看着开关滑向远处。
最后这一段时间像蛛丝一般被拉长，但程心没有再犹豫，她坚持已经做出的决断。
但这一决断并不是用思想做出的，而是深藏在她的基因中，不管对错，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好在解脱时间就要到来了。
强震出现了，这是水滴穿透地层时产生的。
程心无法站立，跌坐在地上，她闭着双眼，想象着水滴穿过地壳的情形，等待着那个光滑晶亮的魔鬼击中这里，把她与周围的一切化为熔浆。
但震动猛烈跳动几下后就停止了，就像鼓师在曲终之时的几下猛擂。
寂静再次覆盖了一切，只有隐约的淅沥的水声，应该是某处被震裂的水管发出的。
水滴并没有攻击执剑人。
大屏幕上最终显示的只有一行大字：
引力波宇宙广播系统无法恢复，黑暗森林威慑终止！
垄断资源，建立威慑，保持警惕。
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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