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

秦汉胡同下周要举办一场中秋民乐音乐会，参演者需要提供一张艺术照，我一时间找不到艺术照，只能根据指示去某照相馆拍摄。

脱掉眼镜化完妆后对着镜子照了照，发现镜子里的妞神采奕奕，笑容甜美，心里顿感美滋滋的。拍完照后紧接着就是选片，看着电脑里那些高清无修的照片，我一下子被拉回了现实，心想，咦，太老丑了，一看就是个大妈。陪我选片的工作人员大概也觉察到了我的情绪，立马安慰我说：别担心，最后出片的时候都是经过精修的。我心想，这又有什么意思呢？然后匆匆选了一张音乐会照片墙需要的免费艺术照就走了。

走在路上，我想起小时候老是听我妈抱怨，哎，年纪大了真的不敢拍照片，拍出来张张难看。我对着她的照片瞧了瞧，满腹狐疑地想，什么意思，难道她不是长这样的吗？在我看来，照片上的母亲和我平时看在眼里的母亲是长得完全一致的。

我读初中的时候她买了一台插电后会嗞嗞地冒蒸汽的“蒸脸仪”，每天晚上我看着她孜孜不倦地“蒸脸”，内心充满了好奇，因为蒸完脸后脸上蒙着一层水珠，不知是不是变得更娇嫩了。但我妈还是像所有其他女人一样，在流逝的岁月面前毫无还击之力，虽然竭尽全力地挣扎着、抗争着，还是一天天、无可逆转地衰老了。

那是个无美颜、无滤镜的时代，照片最真实地记录着一个人的容颜，而爱美的女人偏偏又是最吹毛求疵的。左看右看总不满意，而最大的问题总是在于年纪。我妈三十多岁时拍照已感到容颜的憔悴，待到四十岁回过头一看，呀，三十多岁时显得多年轻啊，可她当时就是觉得自己显老；四十岁拍的相片在她看来是真的老了，可是等到五十岁时再看四十岁的相片又觉得当时明明还很年轻嘛。于是，身处当下，永远挑剔，永远不知足。

年龄对许多女人来说绝对是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我记得有一次无心说漏了嘴，原本是一个玩笑，结果我妈听后很生气，就因为我说她老了。当时我自己还很年轻，看谁都觉得老，单位里的同龄的女同事们也同我一样，说起上班路上车上有两个女人吵架，她就特意强调是两个“老女人”，我问老到什么程度，她想了想说，总该超过三十岁了。

后来我自己长到三十岁了，有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在网上搜到一个帅哥，一看年龄三十一了，大失所望，喃喃自语道：可惜了，原来是个老男人。我在一边听到心里很不是滋味，知道我也被归入老女人的行列了。

不过人眼是个奇异的东西，或者说人的心理很奇特，在明明知道衰老是无可避免的情况下，总心存侥幸，觉得兴许自己会是个例外。说到这里，我想起我生产那天，眼见着产房里的孕妇们呼天抢地，痛得死去活来，知道那即将到来的疼痛是很可怕的，可是却偏偏在想，兴许对我来说没那么疼呢？

衰老对许多女人来说是件很可怕的事，所以大家就很容易自然而然地产生某种逃避心理，希望那只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自己可以幸免。再加上现在有了美颜相机，滤镜带给人一种青春永驻的错觉，所以网上才有了那么多颜值比拼，还有像千江月这样的网红阿姨坚称自己看起来最多三十岁。但她的这种盲症一换到别人身上就立马好了。她看其他网红阿姨评论说，她看起来显老。

打开头条，这样的阿姨比比皆是。某五十岁左右的阿姨去旅游，在一座大山中发现一个比自己小两岁却满脸皱纹的山里人，于是忙不迭地给人家照相，然后在头条上并排贴出自己的相片，配上文字感慨道，同样的年龄看起来却有天壤之别。她看上去除了皱纹少一些，完全就是大妈的模样。可是，我从那个老农的脸上看到的是淡然和从容，从她的脸上看到的却是一种近乎无聊的沾沾自喜，我也知道她贴出的照片一定是横拍竖拍找了一个最好的角度再加适度美颜。

演员是对颜值最敏感的人群，照相对他们来说是种例行工作，越是颜值高的人越是死死地抓住青春的尾巴，但无论怎么抓还是逝去了，于是就开始美颜加精修。透过那满屏的精修图，我一个漫不经心的旁观者都能感觉到照片中那个人的不甘，与岁月的抗衡，但终归是败下阵来，人到中年那种略带沧桑的疲惫感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我去美容院做按摩，那里的美容顾问总时不时地提醒我可以去打一下美容针，据说打个几次眉心纹和法令纹就会消失，保质期半年到三年不等，还有各种提拉面部的技术，我每次听后给她的感觉都是无动于衷。久而久之她得出结论，说我是一个注重内在美的人。

其实我倒不是多么注重内在美，在我看来内外是一体的，你无法超越外表去宣扬你的内心，几个人是能够做到忽视外表只关注别人的内在美的？我只是怕形成某种执念，因为我知道一旦你过度关注某一方面，无论是哪方面，也不论目前是好是坏，它都会如影随形地萦绕在你心头，成为一个精神包袱。

我想起最近在看的一个在线讲堂，讲课的大姐看起来总有四五十了，带着一脸慈祥的笑容，话语间又透着睿智和机敏，虽然是中年人胖胖的身材，但也不觉得难看，仿佛她原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只有当你仔细看她的容颜，才会发现她颇有几分姿色，年轻时应该很美。但其实这些都不重要，一旦她自己对相貌没有了执念，她内心的轻快就在谈笑风生中流露出来，而你会更多地去了解她的思想、她的感悟，被她的智慧所打动，至于她脸上多几条皱纹还是少几条皱纹，胖一些还是瘦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