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

我们那里说相亲叫相媒，说定亲叫照相。见过了一两面，各家的大人也三番五回地打听了男方女方的家，知道没有病灾，也没有怪脾气，难伺候的长辈的，就定下了，去县城里拍张合影，一张是两个人的，一张是带着两边的长辈和亲戚们的，一男一女的脸上，即便是黑白的照片，依然可以看出闺女羞红的面颊，小伙子额头的汗。是所以为契约，不能反悔的。女的，男的都不能再找别的人家，谁家反悔，谁家日后就被千夫所指，不仅要背上一辈子和几辈子的骂名，还要羞辱地退回男方的彩礼。

彩礼那是旧社会的规矩，按照我奶奶说的，谁家的闺女定亲，叫做换了喜帖的，那就是抬着多少盒子，披红挂彩地来的，里面是些什么东西，一点儿也没记住她说的话，总之是哪些布，钱，糖，那些日常却又贵的物件儿。

到了新社会，这些弊风陋俗，自然地是被新风吹到了坡里去了，换喜帖，变成了时髦的照相馆；彩礼，就跟着变成了买衣裳。

买衣裳是专地指照相的时候，为那未婚的娇妻买几身亮眼的衣裳。这衣裳可不是平时穿的，只有结婚那一天才能穿戴着。平常的时候，衣裳都是买了布自己来裁，缝，那是没有缝纫机的，就拿针线，一针，一线地缝遍每一个角，每一趟缝。我奶奶喜欢穿粗布的衣裳，厚厚绒绒的白棉布，上面粗粗喇喇的棉疙瘩，可是穿在身上柔软，像偎依在大人的怀抱里。我也喜欢她穿粗布的衣裳，夏天的时候好坐在她的怀里。

这叫做衣裳。那是和买衣裳是完全的不一样的。买，那是有钱，排气，阔，和难得一次的大方，买来就能穿上，不用想着那做衣裳的功夫和等待。笔直的烫着缝，还要闪亮的红和蓝，男的是蓝，女的是红。如果不是上了学，自己也会是这般的红和蓝，可能会换成红和其它的。

我的表哥他就是这样的红和蓝。那时候还早，他比我大了20岁，说是表哥，其实是和我的娘差不多的年纪。

三姑妈从小拿做男孩子养大的，上墙，爬树，推小车子，连吸烟，都是和男人一样的自然，可没妨碍她一口气生了三男三女6个孩子，只比她的娘，我的奶奶只少了一个，光表哥眼跟前就三个，我还在一年级的时候，大表哥就是谈婚论嫁好几年了。

三姑父他枪林弹雨里落了条命，放着团长他不敢干下去，也放掉了万骨铺就的将官之路，回到这个比烟台的山上多了些黄土的地方做了老白姓，也就放弃了给儿子们顺顺当当地娶个媳妇的命，拖着个老病的身子，也没有心劲给老大张罗相亲对像的事情了。

倒是我那不管事儿的爹，为自己外甥，上去了心。说是外甥，可年纪差不了多少，看上去就是一起长大的玩伴，也多半是兄弟的情谊了吧。

穷就一个字。六个孩子的老大，在俺们哪里，注定是要吃亏出力的。吃亏吃的是弟妹多的亏，没有谁乐意把自家的闺女嫁给他当苦力拉纤。自己个儿，也只能认这么一个命，好人家的闺女，长得标致颜洁的女儿，相一次亲就呲一次，即便是闺女看这男子长得高大精壮的身材，浓眉大眼和棱角阳刚的相貌，也被爹妈劝回了心，在晚上哭几回，再相几次亲，见到稍稍合适的男子，也就慢慢把表哥的模样给忘却了去。

男人的受挫，最大的莫过于此。明明是百里挑一的条件，却每每没了下文，明明是看到了闺女那火热的一瞥，却听说出嫁去了，到了南庄，不是自家的黄洗店，我的哥他也在夜里 不知道哭了多少次，比他要去参军被三姑父拼死拼活地拦下，还要不知道挫败多少倍。

我的爹他被左邻右舍的爷爷和奶奶们念叨，你这当舅爷的，要给自家的外甥儿们操心。操心，他不会，可也也是没有办法的。

可巧的是南庄塘阳的老宋家，有个老疙瘩的闺女，她的叔一样是老师，平常里去乡里开会，少不了和我的爹他们坐在一起，会开完了，免不了路边的小店里去填补一下肚子，也是当老师的少有的开些荤的时机。那一天他提起家里的老侄女儿，人长得那真是不错，就是个儿矮了一些，心气儿却很高，相媒想了不知道多少个小伙儿，都看不上眼，耽搁了好几年了，这年纪眼看着上了23，再不找到个主家，爹娘真怕她出嫁不了了。闺女挑的也泄了气，默许了爹娘的意思，自己的年纪不是十八九，只要找到个差不多的，就也随了命去了。

我的爹他听到了心里，这送来的机会他没含糊。说我家有个本庄的亲外甥儿，老大，家里反正不好过，兄弟我给你说在前头了，人才到是百里挑一，哪天合适让他去见见闺女和大人。

我的爹他轻易不太开口说话，人人都知道他不打诳语笑话儿，也从来不说那过头的话，宋老师知道是老熟人家的外甥儿，有是自小在姥娘门前长大的，不用多想立马就应了这份月老的活计。

那一天我的爹喝了点汶泉大曲，乐滋滋地回了家，进门就说，老大的媒有了着落了。我三姑正蹲在椅子上叠她的旱烟卷子。她要么一条腿蜷起来半蹲在椅子上，要么全蹲在椅子上，就和小孩子一个样，就是黑瘦，长条条的腿上的皮松松拉拉的，在骨头上叠成了条条的褶子，大脚上全是一排骨头，像极了竹耙子，还拖着一双磨破了脚跟的布鞋。我的爹他跟我的娘，我的三姑，把在乡里开会的巧事儿叙道了一编，说得三个人都欢喜了，也难得见他有眉飞色舞的时候。说一声，这事儿有个八成了，那边我的三姑一面碾着纸烟的尖儿，一面把一双和我奶奶一样的小眼儿笑眯成了缝。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