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楚轩
三
阿美自从被家人一番劝导以后,一直处在徘徊的边缘,觉得奶奶、父亲、母亲、姐姐们、姑姑们说的什么所谓的“要有一亩三分地,还要在城里有点房产”之类的话,都是放屁。她觉得那些都是次要的,男女双方的真爱才是主要的,她又想起那男的平日对自己的好,觉得一切都像在蜜罐中运行,心里边甜滋滋的,她不想任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束缚自己的“真爱”。于是回到广东后又与那男的走在了一起,那男生也真是会说话,不多日子就把阿美迷得神魂颠倒的。处于青春期的少女荷尔蒙总是很旺盛的,每一个处于懵懂的少男少女之间总是存在着一股难以抗拒的万有引力,而正是这股强大的引力将他们连在一块儿,撇开一切,冲破底线,只享受当下这种神奇的感觉,欲罢不能,不能自已。什么房子车子,什么票子,什么未来,只要有真爱,便可创造未来。当年的亚当夏娃恐怕就是这个样子。只不过,这个时期的男生,多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而这个时期的女生,只要“浅尝蜂蜜”,便开始“幻想未来”。于是,那一天晚上,阿美沦陷了。
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在没有告知父母哥哥姐姐的前提下,阿美和她的准丈夫回到了重庆。
大舅知道了这个消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做活。舅妈则哭得死去活来,咒骂着阿美不该就这么“给人拐了去”,却也无可奈何,过了几日也就平复下来了,就当没有养过这个偶尔一样。
对于即将开始的这段新生活,阿美很是憧憬,她觉得只要有丈夫在,有小孩在,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
可是现实却让阿美大吃一惊。
丈夫家里除了一处农村的土房,外加几亩薄地以外,就没甚财产了。阿美只觉得眼前一黑,又觉得丈夫欺骗了她,但从小懦弱的她,又不敢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公婆还在,务农,平日里没有什么收入来源,仅靠着这唯一的儿子从广东打工汇款回来维持家用,日子过得很是艰辛。这结了婚后,更是得省吃俭用,日子苦是苦了些,丈夫也兑现了当初的诺言,对她也是很体贴。这让她稍稍有了点欣慰。
这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还没准备好当妈呢,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喜的是自己终于要当妈了。丈夫依然体贴。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她顺利产下了一个男婴,男婴瘦的很,像她。阿美开始要执行起做母亲的责任了。
带小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吃喝拉撒,给宝宝洗澡,换尿片,哄宝宝睡觉,哪一样是容易的。她开始明白起自己母亲的难处。
丈夫不抽烟,不喝酒,算是个异类,不过有个不好的习惯——赌博。这点跟自己的母亲很像。
丈夫开始早出晚归,一天到晚蹲在牌桌上跟人下注。对她的兴趣也就慢慢减弱了,他不再体贴,也懒得照看孩子,有时还烦,儿子哭了,他反倒怪起了她,她觉得很委屈。因此两人原本薄弱的感情基础也就慢慢淡化下去了。她不但要照看孩子,还要帮公婆料理地里的活计。每天都很累。她开始厌倦了这种生活。她觉得自己当初怎么那么不成熟,偏偏跟了这混账东西到了这个地方。
阿美想到了跑。但是跑,能跑去哪儿呢。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带着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怎么跑。她突然觉得很绝望。她很想家,很想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弟弟。
她始终在纠结着,徘徊着……
四
时间过得飞快,贵玮已经快一年没有回家了,阿美也已经生下了一个男婴。
六月的一天,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空气干燥得没有一丝水分,番薯地里裸露出来的几块岩石,也烧得滚烫滚烫的,四周无风,知了在树上没命地叫啊喊啊,大地将要撕裂一般。大舅一个人背着锄头,在番薯地里除草,止不住的大滴大滴的汗珠从他那满是坑洼的额头渗出,他不住地用那已经泛黄的毛巾拭去那源源不绝的汗液,他的蓝布上衣已经湿透,挽起裤腿也已经沾上了和着汗液的泥土。他觉得热极了累极了,收起锄头准备往回走,没注意到前边有一小土丘,左腿被绊住了,前方刚好有一块烧得滚烫的岩石,他整个身子都在往下掉,突然头一磕,碰到了那颗坚硬的岩石上,正中脑门,倒在了血泊中。再也没醒过来。
舅妈找到他的时候,还有些气,体温还在,但是意识已经不清了,眼睛也没有了光。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送来得太晚了,病人因为脑部被重器击中而引发了脑溢血,还是回去好好准备后事吧。
舅妈顿时觉得天昏地暗,一下子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儿女们都回来了,亲戚们也都来了,外婆双瞳发肿,终日以泪洗面;大舅妈悲伤得过了度,竟下不来了床,只得拄着个拐杖独自抹泪。贵玮终于回家了,可是这一次,却是奔父亲的丧来了。他该是那个哭得最伤心的人。阿美暂时还不知道消息,因为联系不到她。
母亲回来时,双眼是肿大的,明显是为大舅离去的缘故。
大舅最终享年五十一岁。活了大半辈子,竟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不禁令人感慨。
有人说,是不是这片竹林有阴人跟着,怕是冲了鬼,若不把它请走了,以后恐怕不好过咯。农村人老一辈的都信这个,我外婆、三个舅妈、我妈、我奶奶,都信。于是到天皇公面前,算了一卦,花了点香火钱,把鬼神请了,从此天下太平。我们也都信了,以后有个什么事,都请天皇公公或太岁爷,做了法事,一切平安。我有时候也信,有时候不信,后来就一直不信了,不过我妈一直都信。
我想让天皇公公给贵玮表哥算一卦,就委托我妈去,问:贵玮将来是否会回家?阿美会从重庆逃回来吗?大舅妈是否会痛改前非,实现脱胎换骨的改变?
母亲说你这叫做什么问题,我说这是实实在在的问题。母亲说,天皇公不算这个问题,我流没再烦她,然后心里嘟囔了一句:“你天皇公不算,我自己算。”
于是我就夜观天象,待风声鹤唳之时,掐指一算,得出一卦。心中瞬间感到一股心酸。
五
大舅已经入土为安了。归来的人也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岗位,去的人固然去了,活着的人生活还要继续下去。
贵玮自大舅死后,一直郁郁寡欢,觉得无颜面对这一切,无颜面对母亲,回到广东,又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发誓没赚到钱之前,绝不回家,他心中至始至终只觉得,没有钱,没有事业,如何在兄弟姐妹们面前抬起头来。为大舅“烧衣”那天,表哥表姐都回去了,唯独贵玮还是不见踪影,母亲回来直骂他真是“养衰大舅家门”了。他依然不主动打电话回家,仅与少数人保持着联系,也从来不问问自己的母亲、奶奶身体好不好、近况怎么样,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事业”当中。我只觉得奇怪,到底是什么“神圣的事业”能让他如此地“无情”到这个地步。或许他是有难言之隐吧,我猜。但我只为大舅觉得悲哀,又有些心酸。
话说阿美在生下小孩以后一直处于一种不幸福的婚姻生活状态,她突然对自己的丈夫和当前的生活产生了不自信,进而厌倦,进而绝望,心中只有一个梦想:逃离。但是她发现自己又怀孕了,这让她很是伤脑。有一条,丈夫从赌桌上回来,喋喋不休地抱怨说自己又把到手的几千块钱给输光了,脾气有点暴躁,见孩子哭天喊地的,更是心烦,将阿美臭骂了一顿,说成日在家不带好小孩子,天天哭天天哭,说话间又要打孩子,阿美迅即把孩子抱走了。
她的悲伤情绪被推到了顶点,开始后悔自己当初冲动的行为,后悔不该不听父母的话,后悔当年自己太过幼稚天真,竟听信了这混账的甜言蜜语。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至于她是怎么逃离那个地方然后又回到这里的,我倒是不很清楚了。她没说,母亲也不知道,我只记得,阿美回到我们家时,背着一个孩子,连行李箱也没拿,身上仅剩五块钱和一张五毛硬币,全身上下,狼狈不堪,见了都觉得怪可怜的。
起初她是在我们家待了两天,让我妈给舅妈打了个电话,探了口风,舅妈也觉得这女儿可怜,不忍再责骂,又知道阿美已经生下一个孩子,心里边开始犯起了嘀咕。母女两人将近一年半没见面,阿美回来看到熟悉的地方,闻到熟悉的味道,见到熟悉的亲人,鼻子一酸,一排清泪顺着脸颊一直流到嘴角。舅妈也不生她的气了,只是哭,外婆见到久别的孙女,也是哭。二舅妈三舅妈都在了。可是独独少了个什么人。
“妈,阿爸去哪儿了?”阿美问。她觉得阿爸应该是是去地里忙活了吧。
这不问则已,一问舅妈外婆又想起死去的大舅来,又都红了眼睛。
“阿美啊,你爸……你爸……半年前已经离世了。当时想给你打电话让你回来的,可是你怎么老打不通呢……”
阿美一听,只觉得脑子里一声霹雳,但她止住了眼泪,没有哭鼻子喊爹的,只是揉着已经红了的眼睛。她已经很累了,这会儿连哭都无力哭出来了。但心里只是闷的慌,烧的慌。进到堂屋看见大舅的灵位,又是一阵难过,就点了香火蜡烛,在大舅前磕了几个头,既是对自己当初不成熟的忏悔,又是对大舅的愧疚。这些,她只在内心说,并不知道如何表达出来,也没有跟舅妈外婆明说。也许是不知道怎么表达吧,也许是不习惯于表达吧。既然自己的女儿已经脱离苦海,诚心忏悔了,舅妈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只是一件事让她心里犯难:没有了大舅,再加上阿美带了个孩子回来,她一个人怎么撑起这个家。
六
舅妈只觉得心口闷的慌,孩子们都去广东打工了,只有阿美一个女儿在身边,带了个孩子,又没有工作,还有个老人需要抚养,她突然觉得很累很累,以往大舅在世的时候这些都是他做啊。
但闷归闷,舅妈始终觉得只有“数玉米粒”能给自己带来愉悦感,因此以往的习气一点儿也没变,还是每天一天到晚窝在店里跟人下注,她现在也不跟人吆喝了,只是玩,以前是站在凳子上惦着脚尖,歪着身子头伸得比长颈鹿还长直勾勾地盯着那牌桌,现在则直接挤到了最里排,她实在太瘦了,一挤就消失在了人群中,淹没在了一阵嘈杂声中。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边买六合彩开始兴起,风气日盛,扩展迅速,不但像资深赌客喜欢买,像舅妈这样的资历较浅的人喜欢买,就连平时不赌博的二舅妈三舅妈都开始爱上了这款游戏。我奶奶、我母亲,以至我身边大大小小的人群,都在买。因为买六合彩是买“数字”,从0到49共五十个数字,因此村里又俗称做“买码”,可能是跟香港那个“买马”类似,但我敢肯定它一定不是香港那套规则。每一期会开几个号码,每一个号码最起码两块钱,可以多下几注,若中了一个,据说可以一注可以得到四十块钱的回报,至于怎么操作,我是不懂的,我自己听人说过,但是没有亲自买过,因此对里边的规则不是特别清楚。村里小店里永远不缺最新一期的“买码特刊”,城里头街头小巷的,都有关于六合彩的书籍和杂志卖,像《葡京赌侠》《赌王》这一类的杂志,还有一些报纸,是常见的。封面往往印着个脱衣女郎,赤身露体的,很是煞风景。然而码客们可不管这女人有漂亮,身上露了多少面积,他们唯一关心的是里边的内容合不合口味,准确不准确,只要说得有道理的、预测准确的,他们一准会蹲下来相互交流,或是买个几本回家跟着亲戚朋友一块儿交流。怎么研究我也不清楚。只听见他们说什么“红波”、“绿波”,另外还有开什么生肖或是开单数双数,每个号码都属于这三个范畴,每个数字都对应着一个生肖,每个生肖又都有几个数,我猜这对应关系应该是固定的。买六合彩已经成为了全村上上下下讨论的话题,成为一种全民性的娱乐。村民们晚上吃完晚饭,必是到庄家家里讨论下注,没有码开的晚上,便三三两两混在一起讨论这期那期可能会开什么数字,应该买什么,预测几个。中不中就另说了。
这跟彩票差不多,但是又不大一样,至少买六合彩中的几率要大一些,不过回报也小。有运气好的,一期能中好几个号码,然后一夜之间挣个几百上千块钱完全没问题,也有输得裤子都掉了的,但大多数是那种不赚不亏的,投资下去没了就没了,但也不算什么大钱,花钱买个娱乐,谁也没想过靠这发家,我想这是村民们普遍的心理。我总是很反感这样的事情,觉得这东西有什么好研究的,无非是上头每一期随便弄几个号码,然后公布出来,有什么规律可言。但是这风气依然不减。
舅妈更是热心,也不“数玉米粒”了,成天和码客们拿着码书研究,后来强表哥弄回来一台电脑,她便撺掇着会电脑的阿美表姐跟她一块儿研究。这么一来,地里的活就荒废了,鸡鸭猪也养不了肥壮了,舅妈对这些事儿本来就不走心,现在依然如此,她的心思,只固定了赌博和买码上,大舅的离去似乎对她没有任何触动。
初冬时节,天气好一阵坏一阵的,时而冬雨叮咚,时而北风呼啸,天空总是阴沉沉的,难得有一日的暖阳光。这正是全村收甘蔗的季节。别人家都一车车地用牛把甘蔗拉往收蔗站,人多的时候,一天能拉七八车,手脚快的人家甚至能拉十几车,而舅妈家的甚至连一天一车都收不了,人少是一个原因,毕竟只她一个人,阿美又要带小孩,但她隔三差五便跑去店里鬼混,周边的甘蔗地基本只剩蔗根蔗叶了,唯有她家的甘蔗好像还未动过似的;别人家十几二十亩的甘蔗没几天就收完了,唯有她家那几亩地还是岿然不动的。街坊邻里明面儿上不说,背后里都在说大舅妈太……
后来直拖到年关,儿子侄子们都回来帮忙,才把活儿全干完了。也难怪。当年大舅实在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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