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好快,孩子爷爷过世转眼就六年了。这六年多里,脑中常常闪现着他快乐自信的样子。“别看我只是个木匠,在猴场,方圆几公里的寨子,没有哪家没有我打的家具,椅子、凳子、马槽柜、脸盆架、碗柜……一辈子都用不烂!”爷爷一边喝着酒,一边自誉着,红润的脸颊洋溢着一脸的幸福。
是呀,六七十年代,木匠可是个令人羡慕的活儿,方圆几公里的寨子,哪家要嫁女儿,哪家要娶媳妇,哪家都会有他们忙碌的身影。在那贫穷的年代,家家户户穷得叮当响,吃盐都很困难,但是在招待木匠上,他们却毫不吝啬,总是好酒好肉的招待木匠,一两个月的时间,丝毫不敢怠慢。可能是一日三餐酒肉不离的缘故,爷爷那满是络腮的脸,总是红光满面、精神抖擞的。
“吹可断发”,这是小说中形容刀剑锋利的词语,我曾觉得不可信。可是,有一天,我亲眼目睹了爷爷刮胡子的情景,才不得不信。那天,爷爷像往常一样坐在小凳子上磨着斧头。“嚯,嚯嚯,嚯,嚯嚯嚯……”斧刃在磨石上歌唱。只见他一会儿磨,一会儿不时地加水,灰黑的腻子像条虫似的爬上了斧刃。他不时地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擦拭着斧刃上的腻子。“嚯,嚯嚯,嚯嚯嚯……”斧子与磨石应和着。
斧刃上的腻子越来越多,灰黑色的浪痕越来越宽。爷爷一边磨,一边擦拭。斧刃越来越亮。他仔细地观察着,右手的拇指不时的在斧刃上轻轻滑过。不知什么时候,他感觉锋利了,手在肥皂上抹了抹,再摸了摸胡子,毫不犹豫地拿起沉重的斧头,朝脸上的胡须削去。
此刻,我的心玄乎来:“看!老爹的胆子,怎么这么大呀!这么重的斧头,他就不怕伤着自己?”我惊呼着要夫看。只见爷爷手里的斧子,像把灵巧的刮胡刀,在他歪斜的嘴角转动,粗黑的胡茬,顷刻间爬上斧刃。
许是看多了,夫只淡淡的一句:“只是技熟尔!”
爷爷去世了,74岁的奶奶,身体还挺硬朗。自己种地,自己喂猪,自己养鸡。每逢集日,还走个把小时的路,卖鸡蛋、小葱什么的,挣点糖钱。过年了,再杀上一头年猪,大家吃完杀猪饭,就等着背腊肉香肠了。
俗话说:“皇帝想长子,百姓想幺儿。”夫是家中老幺,爷爷走后,不管怎么忙,他每个月都要准时回家看看。奶奶没文化,可是她能算出夫哪几天要回家。那几天,她,哪儿也不去,就坐在大门口,巴望着来往的车辆。
一晃三年多了,奶奶的身体还算可以。但,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了。七月半到了,那天,我们如约前往。临行前,小姑打来电话,“老妈,最近很不开心,你们几个大的,应该坐下来,商量商量老妈的问题……”小姑哽咽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
一家老小围着火炉高兴的吃着团圆饭。刚吃完,大家就聊起来了。大伯愤愤地说:“老妈年纪大了,叫她别去挖地,别去挖地,她就是不听。天天下班,一走在路上,就看到她扛起把挖锄,泥巴哪啥的。快八十的老人,家中儿女好几个,个个有工作,还让她老人家到地里挖地,人家会讲这家的儿女,不得哈数……”
家中的“规划家”——老二发言了:"老妈年纪大了,她住的卧室没有卫生间,晚上起夜不方便。满妹给他买的全自动洗衣机,也没个地方安。依我看,给老妈修个卫生间吧!”
话未说完,奶奶发话了:“老都老了,也不晓得能活几年。紧到和一家在,还要打人家房子,哪个听了,心头都不安逸。” 她不悦地说。
话锋又一转:“这个媳妇,不晓得哪刚得罪她了。走出走进,都不喊一声。煮起饭,喊他们,他们不吃。帮他们喂猪,他们不要,说我把猪喂拉稀了。我喂几个鸡在门口,又讲我把院坝搞得脏兮兮的,到处是鸡屎……”奶奶喋喋地数落着,一脸的怒气。
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嫂子性直,不会要买。前不久,刚到医院看过,医生叫注意饮食,吃清淡点。奶奶顿顿不离猪油,饮食当然不同。
“你们几个,坐下来讲哈!看是一家住一年,还是一家住几个月?”奶奶再次发话。在农村,养老问题是个大头。两个老人时,儿女们出钱出粮,两个老人自己生活。只剩一个老人时,大家轮流赡养,一个儿子家住一个月,或者住一年。
大伯接过话头,老太爷的养老问题,也是如此的。家门中有个叔娘,舍不得称谷子给太爷,他的儿子对她说:“以后,我也会同你一样的。”吓得她急忙称粮食。大家听了,哈哈一笑。
二伯接过话头,“微信上,也有养老的笑话。一家人,轮流养老。老的到哪一家的时候,要用秤称,大家规定,只准养胖,不准变瘦。”“到交接那天,有的给老人穿上厚厚的衣服,口袋里还塞上一大块肉。”大家听了,又是哈哈大笑。
爷爷走了好几年了,奶奶的养老问题一直没有提上桌面。大家心中,奶奶原地居住最好,每天到地里走走,看看地里的庄稼一茬茬地长,养的猪呀鸡呀,一天天长大,日子过得就有盼头,就不会寂寞。再说,老屋有她与爷爷的美好回忆。可是,大家都没想过,这几年赡养奶奶的另一对儿女的感受。
这对儿女,因为没有多少文化,家中大事,他们从不做主,兄妹叫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俗话说:“远香近臭,隔篱笆屎臭。”在他们的眼里,在外工作的儿女,都是爹娘的心头肉。虽然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爹妈对待的态度不一样。在外的回家,爹妈总是喜笑颜开,杀鸡招待。临别,还要把鸡蛋呀、蔬菜呀等送上一大箩。同他们呢,不是说他这样做不好,就是数落他们那样做不对,经济上更是分得一清二楚。
爷爷走了三年了,奶奶的养老问题一直没人搭理。他们的条件最差,两个儿子,二十好几了,同他们一般的堂兄弟,已经升级当爷爷了,而他们的两个儿子,女朋友却还没个影子。吃酒的场合,大家说说笑笑,讲着晋级后当爷爷奶奶的乐子。而他们呢?只能静静的听着,无从搭语。
奶奶与他们一屋,虽然不一个锅吃饭,但每天都要听老人家的数落。奶奶养老的担子,无形中却深深地落在了他们的肩上。他们的日子,真可谓: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听了奶奶的一番话,儿子们争着发话。“要不,老妈去我那儿吧!”“要不,就去我家。”
奶奶斩钉截铁地说:“我哪儿也不去,死也要呆在这里。”
“要不,就去我那儿,一个星期。心情好点了,再回来。”老幺央求着。
“去,是可以的,可是我的那头猪,那几只鸡,怎么办?”奶奶想了一下,犹豫地说。
“不喂了,不喂了。”大家异口同声的说。
“我挖的包谷,楼上的包谷子有百把斤,地里的也快成收了;喂的鸡,大大小小的,有二三十只,大的斤把个个,还有一窝小鸡苗,拳头大的个个;猪,一百二三十斤。……”奶奶清晰地盘点着自己的家产。
“这些,拿去卖,也不成卖呀!”奶奶犹豫着说。
“就去我家吧!鸡呀、猪呀,就叫哥哥嫂子帮着喂吧!”我附和着。
“可以的,老妈,就去城里个把星期,心情好了,再回来。”大哥二哥也建议道。
奶奶犹豫了,过了许久。“就去城里吧!”她的声音涩涩的。
“猪,有一百二三,管千把块,叫三儿喂。楼上的包谷籽,有两百多斤,管两三百块,地里的包谷,收回家,也值两三百,三的家要。鸡,二三十只,也管几百,大的家要。”奶奶不舍地安排着。
“把它折成钱。哪家要,哪家拿钱!钱,全给老妈。”几个儿子赞成道。三下五除二,奶奶的家产就分完了。奶奶拿着钱,心里涩涩的。马上就要离开了生活七十多年的地方,搁谁心里,都是何等的不舍?
胡乱地收拾了一些东西,奶奶跟着我们走了。
县城,对奶奶来说,是个陌生的地方。在家里,她里外操持,都是一把手。此刻,她却同离娘的孩子似的,手足无措,内心惶恐。为了让她适应城市的节奏,我们不厌其烦地教她学习:开门关门,按电梯上下;接打电话、使用电器……奶奶颤颤巍巍地努力着。
一天,我帮奶奶整理卧室,忽然发现她的背篼里放着一把镰刀。我很不解,暗笑道:都来城里了,还带把镰刀,有什么用呢?
孩子外公的墓地在小区后面的山上,退耕还林后,村民把自家的荒地种上了树,宽一点的地方,慢慢地变成了村民的坟地。树,慢慢长高了,到处一片葱绿。上山的小道,也因杂草丛生、荆棘密布,而人迹罕至了。每年的清明节,一家人祭拜孩子外公时,孩子的大舅、外婆总会带上锄头、镰刀,走在前面开路。
今年,清明节到了。那天,临出门时,我忽的想起了奶奶的镰刀,想着让它——英雄有个用武之地,就擅作主张地把它拿了出来。奶奶的镰刀,瘦若弦月,刀面只有五六公分宽大小,比我见过的镰刀偏瘦一半。因为许久未用的缘故,刀刃黑黑的,感觉钝钝的。但是,它的刀把,却油亮亮的,泛着黄光。我知道,这是奶奶把玩岁月的古玩。
握着刀把,我想起了《习近平的知青岁月》里砍柴的艰辛。那群十七八岁的小伙,离开繁华的都市,拿着柴刀到悬崖边砍柴,他们的手不知磨出多少个血泡,才能砍回足够煮饭的柴火?因为艰辛,习近平才带着乡亲们修建沼气池,让梁家河的村民们感受到了科技的温馨。
在那柴火奇缺的年代,砍柴、割草是家家户户每天的功课。无论走到哪个山头,都会看见一片片铺在地上晒干的柴草。一次,听小姑和堂姐闲聊,讲到童年争强着割草的事情,再次感受了山村孩子童年的艰辛。“有一次,我们几个去割草。走着走着,大家看见前面有一大蓬。我也看到的,可是你却抢先发话,这是我先看到的。话没说完,就抢先跑到了那里……”说着,两人哈哈大笑起来。“谁先看到的,就是谁的。”我插过话头。“那时的规矩,大家都这么约定。其实,现在想想,我当时好傻!其实,我也先看到了,我也应该跑过去的。”小姑又是哈哈一笑。
看到我拿着她的镰刀,奶奶不断地叮嘱:“用的时候,小心点,别把它砍坏了;别把它的刀把弄断了;别把镰刀弄丢了!”我匆匆地应允到。心理却嘀咕着:“小气鬼!才用一下,怎么会砍坏呢?怎么会弄丢呢?”
后山的狼鸡草、巴茅草比人高,它们肆掠地生长,旁逸的枝蔓遮蔽了曾经的小路。我拿着镰刀,第一次走在了哥哥的前面。一边走,一边小心的砍着割着。说真的,还真是有点不容易。好几次,砍滑了,砍在了石头上,石头冒出了火花。我担心的看看刀刃,幸好没事。又有一次,镰刀还差点砍飞了。我侥幸的长舒一口气,“幸好没坏!要是弄坏了,回家还真不好和奶奶交代”。哥哥看着我的囧样,连忙叫我让开。接过我手里的镰刀,一边有力的砍着,一边称赞到:“这把柴刀,还真有点快!”
握着刀把,我仿佛看到了奶奶割草的光景。天还没大亮,她和妯娌们穿着土布衣服,前面背着孩子,后面背着背箩,鱼贯地朝村外走去。下坡爬坡,一两个小时的路程,她们就四散开去,在指定的柴山上忙活。割草,晒草,背草。一两个小时后,大家就背着沉重的柴草,汗流浃背地往家赶。家中,一大群的孩子,还在等着她们做饭呢!
爷爷是个木匠,长年累月的外出,砍柴割草的活儿,都搁在了她的身上。刀把在她的侍弄下,越滑越亮,如那玩家把玩的核桃,光润油滑,古色极了!这把镰刀,陪着奶奶有多少个年头了?谁也不知道,甚至于,她自己也说不清了。
看着奶奶的镰刀,我又想起了爷爷的斧头。他们没有文化,豆大的字不识一个,在那偏僻的小山村,他们靠着手中的镰刀和斧头,养大了5个孩子,2个初中生,3个中师生,是多么的不易呀!
“金山银山,就是绿水青山!”老家的柴山,许久没人光顾了。奶奶的镰刀,陪着奶奶来到了县城,与奶奶朝夕相伴着,终于退休了。爷爷的斧头,还在哥哥的手里挥舞着,为新农村建设奉献着一己之力,为哥嫂一家的美好生活努力奋斗着。
这奶奶的镰刀,爷爷的斧
2020年8月24日 成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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