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在高雄访问余光中,请他来上《为台湾文学朗读》节目。他穿着洁净的上衣,打着丝质围巾,齐整如英国绅士。我曾用几行诗来素描:“几十年过去之后/叛逆的摇滚歌手/成为古老的传说/愤怒交织的敲打乐/酿成含蓄的陈酒/洁净的西服,严谨的韵脚/学院的内歛,一丝不苟的节奏/在南方的阳光中,岁月只剩下/青春时代的乡愁。”
余光中早年留学美国,当时正是美国学生运动、民权运动勃兴之后,他受到鲍勃.迪伦、琼.拜雅以及一些民谣诗人的影响,写出了《民歌手》、模仿鲍勃.迪伦诗句的《江湖上》等,受到当时文艺青年的欢迎。其后,他又一改民歌诗风,回归古典,用婉约而含蓄的文字,典雅而抒情的韵律,写成《莲的联想》这一本诗集。那是带有宋词风格的诗集,在那晦涩当道的诗坛,确是一新耳目的清新之作。
1975年,杨弦用《民歌手》、《江湖上》、《回旋曲》等谱成民歌,在台北中山堂举办了一场演唱会。它的名称即是《中国现代民歌》。在此之前,“民歌”一词指的是传统民间传唱的歌谣,但杨弦却赋予“现代民歌”一词,而有了新意。台湾之所谓“民歌”一说,即是起源于此。后来李双泽喊出了“唱自己的歌”,以回归土地民间的歌谣,来反抗唱西洋歌曲的风气,则赋予现代民歌更为深刻的文化内涵。
有意思的是,杨弦的观念来自余光中,余光中的观念则来自1960年代美国民歌。而李双泽最爱标榜的美国民歌手也一样是鲍勃.迪伦。鲍勃.迪伦对台湾的影响何其深远。但美国1960年代反战民权运动的浪潮,和法国1968年五月学运一样,都受到中国文化大革命的影响。这当中的历史曲折,还真是极为吊诡。像林怀民的《薪传》最后那一场集体将人高高举起的形象,不禁让人想起文革的样板戏,而当时林怀民在美国是有机会看到样板戏的。这是多么微妙的纠葛曲折,文化交荡,岂是简单的推演所能论断。
1975年杨弦办“中国现代民歌”演唱会的时候,作为歌词作者的诗人余光中到场,受到热烈欢迎,他对杨弦的创作赞许有加,随后,演唱会录音被广播主持人陶晓清在电台播放,并出版为唱片,受到大学生和年轻人欢迎。余光中的诗流传更广,他也成为年轻人的偶像,《乡愁四韵》、《民歌手》风行一时。
在声名鹊起的年代,余光中为什么会写出《狼来了》这种杀气腾腾的文章?是怒气而写?或对自己的笔锋锐利甚感得意而发表?还是他内心的确这么想?即使他也受过美国的反战和自由思潮,但骨子里,他仍是那个从大陆逃难而出的、内心充满反共恐共情结的青年?这几十年下来,他后悔吗?他为什么要把告密文件的影本寄给陈芳明,而不是别人?是引为同路人吗?
2011年在高雄访问时,我就是想问他这些问题。可当安排行程的杂志编辑拿出一份资料时,我看到他的脸色一瞬变了。
那是一份余光中作品年表,依年代详列了他历年写过的文章。他认真且很快翻到某一页,皱着眉头,指着几行字说:“这个可以删掉吗?事情都过去了,这一段就不必写了。”后来编辑悄声对我说,他要删去的那一段,就是他写了《狼来了》一文的纪录。他多么希望抹去那一段历史,永远让它消失。看到他如此难看的脸色,我知道,这事不必问了,因为“答案啊答案,在茫茫的风中”。
像鲍勃.迪伦唱的:“一个人要走过多少路,才能被称为男子汉?”余光中的一生中写过不少动人的抒情诗,特别是《乡愁四韵》等已成经典。但他一生中有不能碰触的3个字,却是永远的痛。那是他最脆弱幽微而亟欲掩盖的伤口,但历史的阳光早已明明白白照射下来。
那一年,我望着余光中的身影,感到深深的悲哀。
然而当余光中为了政治而付出一生名誉的代价,如今有人用余光中的身后事,大做政治的文章,我忽然想,或许远离世间是非的余光中在另一个世界也会微笑起来吧?心想:这些愚人啊,难道还没看懂我一生的教训吗?
余光中留下的最后一课,台湾人有没有看懂呢?
(杨渡:余光中留下的最后一课)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