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面

我们当地的规矩，人去世后出殡的第三天，有一个庄严肃穆的仪式，需要儿孙辈集体去坟地里送饺子。人活多大年纪，就包多少个饺子。饺子馅也有讲究，一定要用韭菜鸡蛋馅，寓意思念长长久久。

这天就是婆婆出殡后的第三天，又恰逢一七，我午饭后就开始和面，切韭菜。婶娘住在我家西边，这几天一直在帮忙做饭，今天下午又早早来到厨房，指导我饺子皮擀均匀一点。她和弟媳两个坐下开包，刚包好第一行，查点了一下数目，整整二十个，这样包四行再加六个就够了，婆婆走的时候是八十六岁。

饺子下熟了，我们盛出来，放在小铝盆里，又用小铁桶装上饺子汤，拿上必备的物品，准备开车出发。

婶娘说她也去，大家都劝说，天气寒冷，刚下过小雪，道路湿滑，还是别去了。婶娘坚持说，“我再去看看。”

到达了墓地，按照老规矩，儿孙辈绕着坟墓浇面汤，放饺子，点纸钱，磕头。婶娘不等我们忙完，就蹲在地上哭起来，“你们一个一个都死了啊，留着我活受罪，你们怪享福！”婶娘说的“一个一个”里，包括我几年前去世的叔叔。

六十多岁的叔叔在桥梁工地打工，夜晚施工时正在烧铸的一根桥柱垮塌了，叔叔被扣在混凝土里面。不久被扒出来，但早已没了气息，且形象模糊。

工地包赔了损失，婶娘和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按比例分了补偿款。但婶娘这些年没少操心吃苦受累。因为二儿子嗜酒，一喝醉就耍酒疯。二儿媳心中不满，经常对着婶娘发泄，婶娘有苦无处诉说。为了二儿子家少生气，生活能维持下去，她经常不声不响地购买全家的各类生活用品，帮助儿媳操持家务。

大儿媳发现了婶娘为二儿子花钱也会有怨言，婶娘为了能够平衡，只有多给大儿媳干活来弥补。大儿子每年要种几十亩烟叶，她就没黑没白地帮儿媳挑拣烟叶，细分等级，别人收工了她再打扫场地，从来没有要过一分工钱。普通的雇工每天也有一百到一百五十元的收入，婶娘说，她每年要帮大儿子做二百多个工，这不也是一种资助吗？可大儿媳不领情，认为自己没有得到实惠。她扳着指头对我叙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会摇着头说：“不识数啊，自己沾光了还光说吃亏的话！你有啥办法呢？”

我搀起婶娘，让她绕着整个坟地转一圈，她走到叔叔坟前，口里仍然絮叨着：“活受罪啊，活受罪啊！你们是啥心也不用操了！不知道我这日子咋过来的！”

其实叔叔活着的时候他们两人没少生气，叔叔也嗜酒，一喝酒就回来吵闹。一吵闹，婶娘家的小女儿赶紧跑来找我婆婆劝架，婆婆批评批评这个，开导开导那个，婶娘对我婆婆是有一份依赖的。现在婆婆也去了，婶娘的哭泣里该是有不舍，有追念，有委屈，也有伤感吧。

我没有过多地劝说婶娘停下哭泣，或许只有在这里，她才可以稍微发泄一下。

想起一位堂妹。

在六奶奶的葬礼上，撕心裂肺地从家哭到墓地，一路没停，任谁劝都没用。后来说起这事，我疑惑不解：妹妹对这位奶奶感情这么深吗？怎么比我几位姑姑哭得还动情？

母亲在旁边慢慢地说：你看不出来你这妹子在哭啥吗？她是想起自己妈妈了！

母亲的话让我恍然大悟。妹妹的妈妈我叫“花娘”，是很温柔贤惠的一个人，个子小小的，干起活来麻利又卖力，怀着孕还往家挑水。

叔叔经常在外做木工，家里有三个大姑姐，一个小姑子，经常回来指手划脚，挑唆得家宅不宁。花娘受不了这样挑剔，那样指责，在生下第四个孩子后，愤而饮药自尽。

奶奶葬礼上大哭的妹妹是老大，她深刻地体会了没娘孩子的苦辛。姊妹几个虽然对奶奶有孝心，但压在心里的苦是没法倾诉的。借奶奶出殡的当口，大哭就是一种宣泄和指控，我说怎么谁劝都劝不下来。

我们有时会感叹人生，哭里带着笑，笑中藏着哭，但就这哭声里，也有许多况味，只是未及仔细揣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