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扭曲地别进防撞扶手，一只手使劲地摁消火栓开关口。
“几楼？”胡子半长，不密，瞳黑，光是散的，他问廊上近来的熟人：“电梯来了，今天走不走？……”
来人脸缘泛津津的汗，嘴唇肿胀发白，说话舌头团起，声音像被大颗大颗浑浊的口水包裹着，吐出来等落到地上砸开了，旁人才听得见。
她嗫嚅着：“我不走了，这里是医院，我不能走，出去有人要害我，有人害我，一直害我……追着我，我姑娘会找不到的……”
急急忙忙拐进自己的房间，打开自己的衣柜，她开始叠自己的衣服。未料却被房里的自家姑娘轻轻扯过，推进了人圈子。有点儿无奈也勒点儿不耐，她姑娘怪道：“妈，你怎么到处乱跑，给你说了我领导和同事们今天来看你的，你还乱来，这像什么话……”
半长胡子的男人在外面听见了，把脸贴在消防箱玻璃上，鼻子杵得通红，白眼翻得安静又离奇， “早跟你说不清，怎么讲你都不懂，做生意起晚了，半天卖给鬼吃，我看你饿死了算了，应该被骂……电梯来了，你今天走不走……”
半小时前，他没“搭电梯”，就趴在冰凉的大理石地上，一把一把地捏空气，对来往的人说，“你看，这年头估计是不太好，这地上的蚂蚁和偷油婆（蟑螂）啊，成串串，我那本书上讲的，你们不懂，这书传男不传女……”
那会儿理他的，只有蓝折帽护士，当然，人还理了其他人：“34床，别看了，赶紧回房，发药时间，你家老公呢？”
34床胖胖的，黑黑的，衣服穿得暗，头发少又油，贴在鬓边，看起来就不太干净，但三十七八了声音却细细的，像小姑娘，她委委屈屈地哼：“我不知道他的，家都不让我回，现在早餐也不和我吃，我们在浙江打工的时候，钱都是他管……”
透明吸管插进纸杯，她喝豆浆的习惯很好玩：要把盖儿掀离杯子，卡在管儿的半中央，然后手捏稳了，保持着，永远只让斜尖的管口轻轻搭在浆面上，嘟起嘴巴，一长阵一长阵“咻～咻～”地嘬，“咕咚”半天才吞下，看得人着急，听得人岔气。
他老公领了药端着热水过来，剜她一眼，她乖乖跟着进病房，然后低呵便从门缝传来：“我的话不听，医生的话也不听，讲说了晚上要睡觉了不要喝水，不要喝水！简直拿你没有办法！你想回家，我比你还想回家……”
呵完出来把洗脚水倒了，点烟坐进长排铁椅，用蹩脚的普通话，扭头问旁边刷新闻视频的光头瘦子：“你老头睡了？”
“没睡，开他车溜护士站那边儿去了，一天天的，净折腾人呢。”浓浓的东北音腔，但瘦子自己说他是上海人。
“帕金森吧，我感觉好多老人都有的嘛，你何必住院，让他到这儿来找不新鲜？”
“没辙儿了！他可没地儿去了，之前搁养老院待着，现在九十多了，人养老院说是有家属的自己养，不要去占床位，嘿，硬是让接回家了。”
“但他在家里看谁都发火，看谁都生气，天天跟我老婆、儿媳妇抢厕所，大家尴尬还没人敢说他的不是，没人愿回家……”
“诶～做儿女的，只能说应该了。”
“是，应该，但做儿女的也有自己儿女嘛，昨儿来那小子，你看见的，我孙子，仨月没见，我想他啊，我爱人，我儿子，我也想啊……你不知道，老头儿这就是在耗我呢。”
滋……滋滋……老头手搭在电动轮椅侧扶手的操纵杆上，白光头白胡子地被护士满脸笑意地推进病房，旁边还跟着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不说话，也是满脸的笑。
给老头儿喂完药，护士逗他：“老爷子，今天还看到鬼了吗？”
他点头，“看到。”
护士继续逗：“那他们现在还在吗？”
他点头：“还在。”
“今天有几只呀？”
他点头，“五只。”
“诶哟，那有进步了，比昨天少了三只嘛，等这五只都没了，你就可以出院了！”然后扭头朝外边儿喊： “27床家属，进来招呼你爸睡觉了。”接着护士就拉着身边的小姑娘回护士站了。
小姑娘十五岁，半道儿把手从护士掌中挣开，笑：“姐姐，你把我指甲油蹭花了。”
头发剪成个性的公主切，手指甲十个颜色不同，腕上戴着层层叠叠的手链，脚上系了颗红铃铛，叮叮当当的，每天早上五点不到，铃声就在走廊起响。她走过一排排冰冷的长椅，捏一张纸攥一支笔，上面是乱七八糟的公式和密密麻麻的数字，等不响的时候，人们就知道，天亮了。
她总喜欢盯着一个护士问，“你知道咱们医院椅子一共有多少个圆孔吗？”
“九万三千五十个。”
“错，昨天数少了，实际上是九万七千四十八个，哈哈哈哈，被我骗了吧……”
护士给她量血压测体温，眼里笑盈盈的，“多谢你告诉我哟，今晚要是还睡不着，就一定得按铃给我……”
她不笑了，“我按铃，我妈会醒的。”
“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别让你妈妈担心呀。”
她像没听见，笑着蹦开：“接下来，该数塑胶板凳了……”
她妈妈烫着卷头，倚门望廊里欢笑的年轻姑娘，眼里灰蒙蒙的，天地一瞬，能望见的，其实就只有她女儿膝盖上累累的刀痕。
你怎么了？
生病了。
严重吗？
抑郁症。
痛吗？
不痛，就是想死。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想笑。
你正在笑。
没有笑，这不是我。
你现在正在笑。
我说我没有笑，我现在正在想死。
女孩儿轻轻地上床，拥在她妈妈的怀里，不知该哭该笑，睁着大眼睛，耳边只有邻床打电话的声音。
“没事，你爸没事，来医院检查了拍照了什么问题都没有，你们放心……他以前的那些衣服我都烧了的，祖宗和神仙们，我也请了几遍的，会下凡来的，前天我还请‘姑婆’过来作了个法，那些脏东西不敢再来了的……嗯，好好打工，该加班加班，回来也没用，又帮不上忙……”
嗯。帮不上忙，个人都是各人过的，谁能活过千秋万代，日子千万里走一遭，人逢人，事碰事的，世界太大了，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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