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绡刚结束半个月的假期，总编就给了她一项大任务——负责这个月他们杂志《Eyes》的封面人物采访、内容编辑以及封面人物拍摄。
其实，程绡以一人之力完成这些并不在话下，以前，杂志刚创社，程绡就一人顶五人用，采访、整理资料、撰文、拍摄、和被采访人物接洽等等，全是她一人搞定。
就连这本先锋杂志的名字，最后一锤定音的，也是副主编程绡：Eyes，眼睛——那是我们探知世界最为直接的媒介。我们看到什么，我们就接纳了什么，于是开始判断事情和人物。一切的开端，都来源于眼睛，这个让我们看到世界的媒介。
接到任务，程绡开始研究助理Emily送来的资料：宋童，男，34岁，行为艺术家。因为三年前的“请关注并平等对待抑郁症”的游行活动而受到关注，他负重30斤，上身赤裸，只着一条长裤，在40度的艳阳下，步行88公里，中间只停歇一到两小时，作为休整和食物补给时间。
这次活动，因为宋童本身做出的努力非比寻常，而不知是有意无意，一些知名的精神科专家开始在微博大量转发宋童活动的照片，并且附上自己的评论。此举，引发了网友的讨论，而在一名20岁左右的重度抑郁症患者站出来为宋童发声，支持宋童、并希望抑郁症患者受到社会关注，希望自己不要受到不公平对待时，一瞬间，网络沸腾。
原先只是看客的网友仿佛突然感同身受，纷纷呼吁国家完善医疗系统，多多关注精神科治疗的质量，给抑郁症患者在工作和学习环境中多一些宽容。
也就是在那时，程绡的《Eyes》关注到了这个名为宋童的行为艺术家。
主编王焉成其实刚开始并不想参与这种带有边缘性的话题，但程绡少有的坚持打动了她——程绡在总公司大会上提出：希望采访宋童，做一期专辑采访并且以宋童为封面，整本杂志给出三分之一的容量报道相关事件。从宋童事件引出社会普遍存在的抑郁症现象，让大家关注且了解抑郁症群体，切忌把抑郁症和精神病划等号。程绡愿意自己出资请国内精神科研究抑郁症的大拿罗琦教授为此背书，整个采访从联络宋童开始，一直到杂志印刷程绡都愿意一己承担。最后，杂志社多个负责人都被程绡打动，同意了这次策划。
其实若说到抑郁症，程绡并不陌生，她有一个很亲近的表妹，便是抑郁症中的一种——躁郁症。患病至今已经第12个年头。但程绡从未想过要消费妹妹的痛楚，不想要她站在台前来，撕开自己的伤口给别人看。但这次不同，这次，有了如宋童一般勇敢的人，他敢于人先，把“抑郁症”三个字血淋淋地晒在人前，逼人们直面它，直面这个正在大肆肆虐全球人群的病痛。宋童是开拓者，那么，程绡愿意以一个继承者的身份，手握媒体的桥梁，将这件事摊开到公众面前。
这次，程绡需要深入探讨宋童的故事，因为身为《Eyes》副主编她有这个责任，更何况，这是为和她妹妹一般的特殊人群做一次有实质性作用的呐喊，程绡有预感，宋童这个人，会给她很多惊喜。
宋童约见面的位置是在市区较为偏远的一条小巷子里的一个咖啡馆，名叫“我的你”。
整个咖啡馆就是一栋木屋，不规则形状，屋顶垂下来的爬墙虎围绕着木屋一整圈。这木头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坑坑哇哇，似乎是没有人修理的样子，却又带有些不加装饰的天然和随性。程绡拿出随身的相机，拍了几张藤蔓，然后把自己的一只手伸进藤蔓中，想要拍一张更加生动的照片。没曾想，照片成像，有一丝莫名的诡异，和冰凉。程绡按了删除。
木屋中间的牌匾上写了“我的你”三个字，是刻上去的三个字，并不规整，但胜在全然去雕饰。
木屋一旁，还有一大圈花儿，各色各样的都有，程绡叫不出名字。但花儿色泽鲜艳，争相开放，看得出修剪的痕迹，主人应该是精心照料。
程绡再次看向咖啡馆门口，礼貌地按响电铃——咖啡馆牌匾旁有个电铃，而大门并不是能一推就开的，似乎是里面的人打开门允许外人进，才可以进门。
很快，程绡今日的拜访对象就出现在眼前——宋童一身休闲装，很是轻松随意的打扮，皮肤甚好，气质阳光，与程绡资料里看到的那个歇斯底里的男人判落两人。
“你好，程记者，我是宋童。”宋童先开了口打招呼。
程绡收回打探的眼神，礼貌地笑了笑：“宋先生不必这么客气，我不是专业记者，新闻从业人而已，你可以称呼我的名字，程绡。”
说着话，一个漂亮的有些过分的姑娘向宋童和程绡走过来，她开口：“哥，让朋友进来坐啊，站门口干嘛呢，程小姐喜欢喝什么？拿铁牛奶换豆奶少糖少奶，热的，可以吗？”
其实程绡从进门就看到这姑娘了——这姑娘比一般女孩子要高很多，五官非常精致，轮廓立体，眼睛是中国人少有的琥珀色，而且，身上带有一股英气。偏偏，打扮又极其温柔可人。
可她说出的话着实又吓呆了程绡，自己喝咖啡的穷讲究，这姑娘怎么会一清二楚？？
可不容她细想，宋童的声音穿插进来，冰凉没有温度：“程小姐，请你尊重我的隐私和我朋友的隐私，你是来完成工作的，我们现在就到里间开始采访吧。”宋童的声音比刚才打招呼时冷了几度。而他的视线还停留在刚才那个女孩身上，那女孩已经转身去招呼咖啡馆其他客人了。
程绡右手手指开始反复摩挲，这是她思索时的习惯动作。程绡如动物般灵敏的嗅觉告诉她，这个女孩一定有故事，有，很长、很值得聆听甚至很痛的故事，而这故事还和宋童有关。
程绡莫名想到宋童抑郁症的游行活动。
难怪，主编王焉成说她有狗一般灵敏的嗅觉，任何新闻或线索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这姑娘，她的故事，已经吸引了程绡。
程绡跟着宋童走进里间，这里应该是宋童在咖啡馆的临时办公室，简单的装潢，一张办公桌，一个笔记本，一张会客沙发，仅此而已。
程绡暂且按下自己的好奇心，她也知道，她来的目的，自己工作的目的，都是宋童，而不是那个令人好奇的姑娘，于是，她开始拿出专业的态度：“宋先生，我们的采访稿之前我的助理Emily有发送到你的邮箱，您有异议的我们已经修改过，今天我带来的是通过了您的认可的版本，所以，我们可以直接按照采访稿开始吗？当然，我也许会在中间有一些自由发挥，但，都在接受范围内，如果您有任何异议，随时可以提醒我停止。另外，我们的对话需要录音，这些必须告知，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对面的宋童面容严肃，只简单点头。
“您的“抑郁症88公里游行”是想传递怎样一种思想？”
宋童没有犹豫：“唤醒大众。抑郁症已经成为一种越来越大众化、普遍化的病症，不仅是工作压力大的上班族或者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现在许多学龄童也有这种病。但我国对这种病症几乎没有正确的认知，还在不接受、逃避的阶段。”
这是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程绡接着问：“那么，可以解释一下当时游行的装扮、负重30斤和步行88公里的意义吗？”程绡想，这个答案应该也和自己想的差不多。
果然，宋童说：“赤裸上身是因为每个抑郁症的人都是赤条条的，他们无原罪，他们是天生大脑里缺少某些因素导致先天容易被后天某些因素刺激才会容易发病；负重是因为每个患者都是痛苦的，那种痛苦正常人体会不了，就像，一个酒足饭饱的人体会不了山区难民的饥饿寒冷，他们背着远比他们自身能够承受得多的多的负担；徒步88公里，是一个过程，漫长的过程。治愈抑郁症需要一个漫长又痛苦的过程，药物、物理治疗、自身调节、家人朋友陪伴等等，需要很多方法齐头并进，最重要的是，需要患者自己与病魔作斗争，这是一条前途一片迷茫的路。”
宋童说得一字一句，很慢，很坚定，仿佛，每个字都敲在程绡心尖上。缓慢，而有力。如响鼓被重击，一下、又一下，钝痛着。
程绡很少会被动地被被采访者带着情绪走，可偏偏宋童是个没有太大攻击性的人，表面上，至少是这样。
这种被人调动情绪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让一向处于上风、习惯了掌控的程绡不习惯，她将身体微微挺直，头向后靠，挤出一抹笑，再抬头，依然一副标准的职业女性的样子。
正当程绡准备开口，办公室门被推开，那个漂亮的过分的姑娘端着两杯饮料进来。
宋童一瞬间坐直了身子，眉头紧锁，欲语还休，只是用有些狠厉的眼神看着女孩，似乎在警告那女孩。
而那女孩似乎并不在意宋童的警告，转身只对着程绡，笑着，精致眉眼那么地好看，她说：“程小姐，手艺不好，但这是我亲手做的咖啡，你尝尝。”程绡看到，那女孩，看着自己时，眼里盛满了星光。
程绡感到差异，却又觉得温暖和熟悉。
突然的，程绡就觉得这副眉眼很是熟悉。但说不清在哪里见过。
程绡双手没动，还没接过咖啡，直愣愣地看着女孩，而那女孩仿佛有天大的耐心，等待着程绡回神。程绡那样对着她失神，她仿佛也并不觉得冒犯。
一边宋童仿佛再忍不住，一把拿过女孩手里的咖啡杯，递到程绡手边，冰冷道：程小姐，咖啡凉了就不好喝了。还有你……宋童转向那女孩，星辰，你也出去吧。
星辰又看一眼程绡，程绡收起探究的眼光，这样很不礼貌，于是，她友好地朝女孩微笑，说“你的咖啡很合我胃口，谢谢。”
星辰微笑，没再多言，退出了办公室。
程绡再把视线锁定宋童，发现他青筋暴出，眼尾泛红，双手发抖。
程绡连忙询问宋童是否需要帮忙或者休息，亦或是有什么旧疾需要吃药，但这一切都被宋童否认。宋童只说：“程小姐，今日能否就到这里，我想休息了。”
程绡知道这之中还有更多的秘密，但，一味地探讨与她工作无关的秘密，这不是一个有素质的人该做的事，也的确，她的好奇心太盛，也不知为何，这一次她的刨根问底之心比哪一次都强。
因为那女孩吧？那个漂亮的有些过于耀眼的女孩，那个知道自己喝咖啡时喜好的女孩，那个让宋童如此之在意的女孩。
回公司后。
“Emily，你把宋童的家庭关系和朋友网查一下，详细点，特别是女性。”
程绡总觉得，自己的好奇心或许不是一时的好奇害死猫，而是挖出事件的根本关键。
而明显，那女孩和宋童是很亲密的关系，那么亲戚朋友网络中就应该有那女孩的信息。
程绡一心一意地看资料，把宋童从六年前正式开始做行为艺术家的所有活动的官方照片、路人拍的小视频、宋童微博发的照片和文案、宋童粉丝的评论等等一一过滤，埋头苦干就是一下午，一会儿就到了下班时间。
助理Emily过来敲门说：“程总，整个部门陪您加班一整天了，今天本来周六大家公休的，您一说要挖宋童我就把大家伙都拉来了，您不给点表示呀。”
程绡微笑，这小姑娘是个机灵鬼，做事快速麻利不出错，为人处世圆滑又不世故，因此自己一直带着她做助理，就像现在，自己忙完了应该对下属们表示一下，她就替自己想到了。
程绡开口：“楼下星巴克，一人一杯咖啡一块蛋糕，我请客，今天主攻的那几个，再额外给一盒巧克力。”说着，从抽屉里拿出好几盒比利时进口巧克力，然后说：“丫头，巧克力有你一份，你拿了再去买咖啡。”
Emily欢喜得满面春光，等她拎着一大堆星巴克上楼，外面大办公室又是一阵欢呼。
等工作人员都走光了，Emily说留下来陪程绡找资料被程绡拒绝，她今晚是准备通宵的，更何况，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寻找的到底是什么，那个触动她的点一直没有来，又怎么形容给别人听，让别人一起漫无目的地寻找呢？
今日是个圆月，程绡忽而抬头望见的，有些微光亮投进窗口，落在她的办公桌上。
突然，她眸子一颤——月光落下的地方，是宋童在上海的一次公开活动。依然是上身赤裸，他还在上身用红色记号笔画了一个巨大的叉，背后，是一块幕布，上面写着：可以用你想用的任何方式对待我，我不会计较不会反抗不会报警不会追究责任，请把你的怒火憋屈恶意都爆发出来，撒在我身上，我能承受。下面一句话是：让我们从丢一个鸡蛋开始。
程绡无法知道这个活动的过程，只能从以时间顺序来排序的过程中看到宋童的遭遇：一开始是轻微的划痕、破皮、微红的巴掌印，后来是成堆的鸡蛋碎、瓜果皮、塑料袋、纸箱子，再到后来，甚至有刀划破的伤口，一股一股流着血。而这些好像还不够，最后还有拳打脚踢，宋童脸上都有脚印。
这些可怖的照片背后，有一张白纸，上面是宋童的字迹：尽管早已知晓人心之丑恶，却还不死心，不愿意相信。我给了他们那么多次机会，他们依然还对我如此鞭挞，这一切，与那年的事，有何不同？实验失败了…………有的人，是不是就回不来了？？？？？？
程绡无法形容看到那些照片上宋童受伤可怖的样子和那些路人可恶的嘴脸时自己心里的悲凉，有一滴泪缓缓流下，为宋童的勇敢与坚持，无论他保护的是谁。为那些被伤害的抑郁症人群，无论他们在哪里。
整栋《Eyes》办公楼一片寂静，忽然，蹦蹦跶跶地响起高跟鞋踩地板的声音，紧接着，一个穿着白色皮草蹬着12厘米高跟鞋挽着爱马仕包的高瘦女子就朝着程绡扑过来——这种出场，不用想，也知道是程绡从初中就结下的最佳闺蜜——私人整形医院院长非洲。
程绡无语，“你就不能换个出场？大半夜的，公司就我一个，你一身白毛，能吓死人知不知道？”
非洲满不在意：看你最近忙得厉害，喏，给你带了续命星巴克，我特意找的24小时那家店买的，还给了双倍浓缩，就怕你困。还有，你提的那个宋童啊，我一朋友还真有点了解，我那朋友认识他妹妹，不过他妹妹几年前去世了，好像，好像是，自杀。然后，他们全家就不提起了，我也是求了好久我朋友才透露这一点，其他再不肯说了。
自杀……抑郁症……
这是很容易联想到一起的事。
“不过他好像还有个妹妹，还在世。”非洲也很疑惑，边喝咖啡边说。
“还有个妹妹？”程绡有点惊讶。
“对，这个妹妹据说还跟他那个去世的妹妹长得特别像，可能是双胞胎吧，不然，也没别的可能了。”
不知为什么，看着非洲拿杯子喝咖啡的手，这双塑造过无数变脸手术的手，程绡有了一个超乎想象的想法。
“我争取把他两个妹妹的照片跟你看看，你看看是不是双胞胎的长相。”
程绡开始着手准备第二次和宋童的面谈。
一开始，宋童把地点约在市中心的一家清吧，临近时间，却又将地点改成上次去的咖啡厅“我和你”。程绡的直觉是，这次地点的更改，是星辰的意愿。
程绡这次还未走到“我和你”门口，就看到蹲在石阶上的星辰。
程绡站得比较远，她新闻人的独特习惯，总是习惯性观察他人。
星辰很高，骨架也大，但离奇的瘦，几乎能看见骨节的那种。皮肤很白，不正常不健康的那种白，用苍白形容毫不过分。就连脸蛋上，也没能有几两肉，高高的颧骨有些过分立体，使一双眼睛显得更加向内凹，眼球是琥珀色的，但从眼球颜色看，美不胜收。可，那双眼睛，几乎没有神采，始终，就像一潭终生再也不会起波浪的死水，寂静，寂静到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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