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忠哥永远消失了

海忠哥死的时候，我还是很小的孩子。

他长什么样子，我完全没有印象，就像我从未认识他，他从未到做过我邻居，从未住在我家旁边一样。

他是在去城关的路上被一辆三轮车撞死的。消息在村庄窄小的巷道里传得特别快，只一会儿，族内的大人们就都忙碌起来了。

男人们准备稻草啊，草鞋啊，吩咐买棺材啊，女人们已经翻出压在箱底的粗布白衣服，白头巾，穿戴起来。似乎没有人哭，村庄窄小的巷道依然安静，大人们的交谈有条不紊地在小巷里穿行。

他们都在忙着。没有人关照孩子，孩子们照旧玩着过家家。海忠哥有两个女儿，一个和我一样大，一个大概还刚会走路。谁也顾不上她们，更不用说考虑孩子需要什么，或要避开什么。大人们只在想大人的事，他们张罗着把死去的海忠哥如何搬运回来，如何举行葬礼。关于死，在孩子面前，大人们始终讳莫如深。他们讨论，始终把孩子隔绝在外。

我对海忠哥瞬间就没有了记忆，但大人们交谈的所有却都在流经巷道时，也穿透了我的耳膜。我知道，海忠哥死了。我不知道三轮车是什么样子的，于是我使劲地想像三轮车的样子，想要把它和村庄里的什么对应起来，但是，这个想像也是困难的，村庄里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和它的名字对应起来。过了很多年，我跟随阿嬷走路去城关，在大路上看到“巨大”的货车带着布满灰尘的车斗从我身边粗鲁地开过时，我的脑中还在想，三轮车是不是也这样野蛮粗鲁和高大笨重？可是，很快就被我否定了，我又想起是“三轮车”，三个轮。无法对应，就像没有依靠一样落空。我努力想像的还有海忠哥死的样子。从大人们那里听来的零碎片段，我好像亲临了现场：海忠哥脸朝下，扑倒在土路上，路边的草丛遮挡了他一半的脸，两腿岔开，三轮车侧翻在路边的水沟里。我还想像水沟边上有两排稀稀的木麻黄……

人们的隐晦，并没有让我对死有什么具体的认识，只有好奇心，让我更加需要耳朵的灵敏。我认真地和他家的女儿玩着过家家，更在收取风从四处吹来的死亡信息。

我依稀记得海忠嫂的哭声。在出殡的那天，在大人们都不在的时候，我去过他们的家。在窄小巷子的一边，他家的门开着，对着门的角落就是灶台，一跨步就从巷子到了灶台。他的家，窄小狭长，黑洞洞的，看不清任何东西。我像背后被突然袭击一样地心里一怕，就跳了出来。这种恐惧，多半来源于人们口中的死亡幽灵。

海忠哥死的时候，只有三十岁左右。他死了，从村庄里永远地消失了，除了他女人的哭声，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证明他曾在村庄里度过了他的一生。不久，女人入赘了另一个男人，女人就不再是海忠嫂，海忠哥也像风吹过沙滩，船走过水面，消散无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