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是秀儿自记事起,过得最幸福的一年。她一生中几乎所有关于妈妈的美好记忆,都集中在了那一年。
那年,妈妈在家,在秀儿的身边,就在她眼前。
那年,妈妈给她织了此生唯一的一条发箍,给她做了此生唯一的一双布鞋。
那年,妈妈每天早晨早起,给她做早饭,为她梳头。
那年,每当秀儿在黎明前举起芝麻杆火把照亮脚下路的时候,妈妈都要送她到打谷场,并叮嘱她路上当心,走慢点,叫上大家一起。
那年,秀儿一双脚冻坏了,肿裂得不成样子,妈妈烧萝卜片给她贴冻伤。
那年,妈妈时常在午后给秀儿用开水瓶盖舀水淋着洗头发,说这样比把整个脑袋摁在盆里洗得干净些。
那年,秀儿对妈妈的依赖,达到了此生的巅峰。
秀儿以为,妈妈会永远留在家里陪她,为她做饭,给她梳头,送她出门上学……她以为她的妈妈也和村里所有的妈妈一样了。
然而,她还不知道,无心谷这样的地方,又怎么留得住一个向往远方的灵魂?
全家人一起过了一个愉快的年,秀儿和二狗子都买了新衣服,秀儿还得到了一个此生第一个铅笔盒,盒底上凹刻着“勤学苦练”四个字,那时候秀儿还认不得这几个字,直到上了二年级,她才把这四个锈迹斑斑的字认全。而那时候,田卫国和郝春燕已经两年没回来了。
1999年开春,郝春燕送秀儿去学校报到,站在教室门口叮嘱秀儿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秀儿懂事地点点头。
看着妈妈逐渐远去的背影,秀儿心里很不舍。不过,一想到晚上回家又能见到妈妈了,她也就释怀了。她牢牢记得妈妈的话,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
傍晚,秀儿一路哼着老师新教的《上学歌》往回走,“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
老远,秀儿就见奶奶白月梅牵着二狗子站在打谷场,朝她这边张望。
秀儿一手抓住书包带,一手从背后按住书包,哒哒哒哒地朝白月梅跑去。“奶奶!”
秀儿一口气绕过槐花溪入无心河的那个大弯,又穿过槐花溪上的小木桥,径直跑到白月梅面前。
“秀儿,晚上到奶奶屋里来吃饭。”白月梅一边牵起秀儿,一边说。
秀儿一听,顿然高兴起来,因为每当要到奶奶家去吃饭时,都会有好吃的。“我爸妈也去吗?”秀儿随口问了一句,她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多余,爸妈咋可不去呢?
谁知,二狗子一听,陡然哇地一声哭起来。
秀儿吓了一跳。“奶奶,二狗子咋了?”
“没得事。”嘴上这么说,但白月梅还是抱起二狗子哄了起来。
“我要爸爸……我要妈妈……”二狗子一边号一边喊,眼泪汩汩地流进了嘴里。
“等哈儿回去了不就看到了?号啥子号?”秀儿翻了个白眼,扁了扁嘴。
“爸妈走了……”二狗子号得更厉害了。
秀儿像遭了电击一样,猛然愣在原地,一动不动,良久,才开口喃喃道:“哪儿去了?”
二狗子不理她,只自顾自地哭号。
“我爸妈哪儿去了?”秀儿转向奶奶问。
“出门儿去了,往后你跟二狗子就跟我们住。”白月梅一边说,一边再次牵起秀儿的手,拉着她回家。
秀儿木木地随着奶奶走了几步,陡然叫出一声凄厉的哀号,“我不——”,秀儿挣脱白月梅的手,眼泪瞬间滚滚而下,“我不——”接着,又是一声,比刚才那一声更凄厉。一阵莫名的恐惧陡然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像猛浪一样打得秀儿措手不及,她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野兽,撒开腿猛然转身朝方才回家的那条路跑去。
白月梅始料未及,赶紧放下怀里的二狗子,奔去追她。
秀儿一边疯跑,一边大颗大颗地掉眼泪。平生第一次,秀儿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恐惧,她不知道该去哪儿,但是,她知道,他们一定是从这条路上走的,一定!
秀儿拼命地跑着,眼泪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路,陡然脚下绊到了一块隆起的土垄,一个跟头栽下去,正巧栽进一个车轮压出的深深的水坑里,滚了满身的泥。秀儿爬起来要继续跑,被白月梅一把抓住书包拖了回去。“你这个死娃子,跑啥子跑!都走了那么久了,你还撵得上吗?”
“我不——”秀儿死命犟着挣开白月梅的手,声嘶力竭地咆哮道。她的脸上,全是泥水,眼泪划过的地方,陡然露出一条“清流”。泥水混着泪水,一同流进秀儿的嘴里,又咸又涩又糙。
那一刻,秀儿仿佛陡然失去了全世界一样惶恐不安,她手足无措,只是本能驱策着她去追赶。只是,那条路太过漫长,她永远也追不上了。
秀儿一边号一边挣扎,怎么也挣不脱,情急之下,她干脆一屁股卧到地上的水坑里,一边哇哇地没命地号,一边又是抓又是蹬,弄了白月梅一腿的泥水。
白月梅气得过不得,一把抓起秀儿,拦腰架住,对着她的屁股就是啪啪啪几巴掌。“闹啥子闹,你还不得了了是吧!浑成这样,简直无法无天了!”八年来,白月梅第一次打了秀儿。
秀儿号了几声,终于像一片枯萎的叶子,整个人软了下来。她不哭,只是抽泣,眼泪没完没了地往外流。
打谷场上,二狗子也早已卧到地上哇哇地号起来。白月梅焦头烂额,一把拎起秀儿,往胳肢窝里一夹,立即就往回赶。“看你做的好事,二狗子号了一天,好不容易不号了,你倒好,一回来又惹得他号起来了。你们这两个冤孽……”白月梅叹了口气,脚步更快了。
秀儿耷拉在白月梅的胳肢窝里,颠颠簸簸地,两眼无神,目光呆滞,两只眼睛如同两眼泉水一样不住地涌出泪水,泪水就这样洒了一路。
这张8岁的脸,死气沉沉,没有一点生气。
秀儿感觉自己像溺水了一样,胸腔里冰凉冰凉的,窒塞得难受,便咳了两声,但并没有缓解。
吃过晚饭,白月梅就上山去,收拾了秀儿和二狗子的衣裳,姐弟二人就算正式搬进了奶奶家。
那晚,秀儿整晚都没有睡着。她不断地回想着去年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妈妈对她所有的好,所有的温柔,为她做过的那一件一件的事,越想越觉得心里又酸又疼,眼泪止不住地掉落。
早上四点半,爷爷那屋闹钟响时,秀儿听得清清楚楚。那闹钟,是去年妈妈为了她上学买的,圆圆的,三只脚,还有两只圆圆的蘑菇似的耳朵,中间一个小锤子。时间一到,那个小锤子就不停地来回捶打两旁的耳朵,发出清脆的声响。
听着那钟声,秀儿又莫名地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又滚了下来。
爷爷叫了她一声,秀儿闷闷的应了一声,就自觉地起了床。
秀儿幻想着,自己肯定是在做梦,她一定还在自己屋里,妈妈肯定也起来了,等她洗好了脸,妈妈就会像从前一样叫她去吃饭。她催促自己醒来,伸手拉了灯绳。屋里陡然一亮,脚头睡着二狗子,这里,好像不是她自己的家。
秀儿摸黑开了灶房的灯,又趁着灯光进了堂屋,开了堂屋的灯。她开了所有的灯,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地打量了好几遍,最后终于确定:这里,真的不是自己家。这里,是奶奶家。
秀儿陡然觉得心里好像有某个东西,死了。
秀儿自己热了饭,点燃了芝麻杆火把,穿过打谷场,下了槐花溪,走上了那条上学的路。今天,她谁也没叫,谁也没等。
天很黑,那条路很长,只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孤孤单单的,举着一个孤孤单单的小小火把,渐行渐远,像一只孤零零飞向远处的萤火虫。
1999年的春天,天回暖得似乎很晚。开春后很久,秀儿都没有褪下袄子,直到她挠破了脊背,弄得秋衣上都是血点,奶奶才发现她背上长了密密麻麻的痱子。
这一年,秀儿经历了有生以来最为悲痛的事。
自这年起,秀儿又开始了天长日久的翘盼,正如从前妈妈走后那样。她总是一个人坐在打谷场,望着出山的那条路发呆。她不明白,山外究竟有什么神奇的东西,把她爸爸妈妈的魂都勾走了。以前,只有妈妈一个,现在,连爸爸也走了。
秀儿日复一日地等着,总感觉心中有一抹不灭的光亮,指引着她去等待,相信那两个熟悉的身影会突然出现在那条路上。
然而,她并不知道,眼前的山高路远重峦叠嶂,只是表象,就像那条弯弯曲曲看不见尽头的路一样,她的等待,注定了永远也不会圆满。而她的留守和漂泊,自此,永不停留。
并且,生活带给她的孤独和疼痛,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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