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投胎是个技术活，乔家的长子一成的胎就投得很不咋地。
一出生没享受几年母亲的温柔呵护，便迎来了一大串弟弟妹妹，偏偏最疼爱他的母亲在生第五个孩子的时候又难产去世。
十二岁的乔一成还没有长大便被命运不由分说推向了家庭这方阵地的前台。
人人都知道他有一个极其不靠谱的父亲，如果乔祖望身上还有一两处闪光点的话，大概也仅仅是不出轨不家暴了吧。
他家里本来已经有四个孩子要养，可他最常出现的地方竟是在牌桌上。
老婆大着肚子要生了，是一个人走到医院的；
老婆难产时，小姨子是在牌桌上硬把他生拉硬拽才去了医院的；
老婆死后，他所说的养孩子不过是每月分给尚且年少的大儿子乔一成微薄的家用让他养活弟弟妹妹，其他的便没他这当父亲的什么事了。
可乔一成就不一样了，在弟弟妹妹眼里，他们的大哥才更像他们的家长，管他们吃，管他们穿，还帮他们做主，替他们出头打架。
生活分散了他的许多精力，可在学校，他还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纵使生活糟烂透顶，他仍是那个追光的少年，不仅自己奋力奔跑，还想拖拽着弟弟妹妹一起奔跑，从自己家这个烂泥坑里能拖出一个是一个。
可是生活永远不尽如人意，只有那个最小的弟弟，还是个小婴儿的七七被父亲托付给二姨去养之后，就成了表兄齐唯民的责任，算是帮乔一成卸掉了这一部分重负。可其余的三个就只能仰仗大哥乔一成生活了。
少年老成的乔一成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自尊和自爱：
邻居吴姨家娶媳妇摆了酒席，饿极了的弟弟和妹妹去酒桌上偷吃，被吴姨发现后连推带搡，嘴里还不停地数落。
被旁人劝下后也有些心软，又从兜里掏出糖给乔家的这几个孩子分，乔一成一阵风似地跑来，打掉了弟弟妹妹手中的糖，把他们拎回去，还第一次动手打了领头的二强两巴掌。
不到十岁的大妹三丽被父亲的牌友一个姓李的叔叔惦记上了，他来到乔家用几毛钱哄骗更小的四美出门去买豆腐脑，自己却对三丽欲图谋不轨。
被临时有事回来的少年乔一成撞个正着，乔一成像个小兽一般暴怒了，拎起那人，不大的拳头雨点一般捶在那个人面兽心的人身上、头上。
父亲乔祖望又一次显露了他自私、贪婪、无耻的本性，和那个人私下达成了交易，敲了那人一笔钱后同意私了。
然后用敲来的钱为三丽买了一笼小笼包子作为补偿，三丽酣畅淋漓地吃完后又固执地要求父亲为哥哥妹妹再要一笼，乔祖望竟破天荒地答应了。
谁料一成一见这情形便明白了咋回事，碰也没碰那笼包子，心里充满了对父亲的憎恨和对弟弟妹妹没心没肺就知道吃的“怒其不争”的愤怒。
这个家就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乔一成心生绝望，乔一成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也不能光替别人活。我要先替自己活，再替别人活。
可是，乔一成能靠自私突围吗？
他第一次自私是想断了赌博的父亲的瘾头，将他逼回家担起本该他担的责任。
三丽生病了，乔一成忙里忙外不说，还得大晚上的独自一个人背着三丽去卫生所看病，花光了家用去找赌场上的父亲要钱却被父亲推三阻四。
乔一成知道，靠他是拽不回赌博的父亲的。
于是在经过反复思考、犹豫、权衡之后，少年乔一成狠下心走进了派出所，举报父亲赌博。
于是意料中的，父亲被抓了赌，拘留了好几日，回到家后就火冒三丈地将乔一成锁进房间，狠狠地抽打了一顿。
不过这次举报，还是有点效果的。父亲晚上不出去赌了，改成了泡澡堂子。人还是指望不上，不过家用倒是给一成涨了几块，乔一成精打细算的日子总算又能磕磕巴巴将就着过下去了。
这是乔一成的第一次赌狠：
他有这样自私的一个父亲，他只有学得比他更自私更无情才能生存下去。
所以谁都对他这次的行为无可厚非，因为他不光是为自己谋私利，更是为弟弟妹妹们谋生计。
第二次自私是想让那对要收养四美的教师夫妇收养自己，好让自己心无旁骛地完成学业。
乔祖望养五个孩子自觉很辛苦，便总想着送走一个，早早就拜托了小姨子，经过小姨子的多方打听，终于事情有了眉目。
她领来了一对教师夫妇，丈夫姓沈，膝下没有孩子，他们一下看中了乔四美，想领养四美。
那对夫妇家底殷实，且看上去态度和蔼可亲，教养极好。乔一成不仅不反对四美跟了这对夫妇走，更生出了一个自私的念头：
他想象他们的生活，想着他们家里可能有的整齐宽大的书桌，成堆的书，那种生活才是他所向往的，现在却要属于四美了。
在经过一晚上的辗转反侧后，他终于下了一个决心。
清晨，他换上干净整洁的衣服，走去了那对夫妇留宿的那家旅馆，乔一成忍下极大的羞耻心，对沈氏夫妇说：
“请你们收养我吧。我的成绩比四美好，我是团员，还是班干部，我，什么都会做。
我，可以做得很好，我会争气，我想念许多书，我可以自己挣生活费，我只想有个好环境念书。请求你们。”
乔一成的想法当然不可能如愿，沈氏夫妇不是行慈善来的，他们领养孩子是要在养她的过程中慢慢培养出感情，好让自己老有所依。从这方面来说，乔一成太大了，收益和付出怕难成正比。
退一万步说，即使这对夫妇愿意领养，乔一成作为乔家的长子和顶梁柱，乔家也不会答应的。
这回乔一成的自私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且提前在脑子里预演了一通：让他抛下弟弟妹妹，确实令他心如刀绞。可是比起新的好的美的生活的诱惑，终究还是这诱惑占了上风。
被沈氏夫妇拒绝后，乔一成扔了奖状，又将沈氏夫妇让带给弟弟妹妹的蛋糕一个人全部吃掉了。
他并不后悔自己的自私，他也只是个孩子，却要他肩扛，背挑，手提这些生活强加在他身上的重负，且不容他歇一歇脚，喘一口粗气，还得埋藏了心事，压制了欲望，收敛了情绪，去扮演弟弟妹妹们眼中无所不能的好大哥。
他隐隐地觉得，自私有自私的快乐，所有的，都归了你一个人，饱满，富足，没有人跟你抢，没有人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你。
这种混合着罪恶感的满足，又让乔一成觉得有点羞耻，有点惭愧，又有点害怕。
终究，他还是做不到父亲乔祖望那样无所畏惧、无所顾忌的自私。
第三次自私是不让自己的弟弟妹妹麻烦到自己的第二任妻子项南方。
长大后的乔一成仍然没有过上清静爽利的生活，他的弟弟妹妹总是过得状况百出，按下葫芦浮起瓢，等着他这个大哥去灭火，去救援。
偏偏自己的生活也过得一地鸡毛，前妻叶小朗原生家庭同样恶劣心气还高，乔一成等于是又给自己添了一重负担，小日子总过得紧巴巴的，常常是旧债未去新债又来。
贪恋叶小朗给了他一个独立小家的温暖，乔一成便心甘情愿地负重前行，可即使是这样，这段婚姻还是随着叶小朗的出国彻底画上了句号。
命运终于对乔一成难得地眷顾了一次，让他又结识了第二任妻子项南方。
南方出身高干家庭，本人事业有成，难得的是对乔一成充满了理解和爱意。
当得知项南方的家就是自己小时候路过她家门口时无限向往和憧憬过的那幢小洋楼时，乔一成心里的自尊自爱，还有潜意识里的自卑又自动排列组合，在他心里筑起了厚厚的心墙。
这边是自己和被自己视作拖累的弟弟妹妹，那边是项南方以及她身后高不可攀的高干家庭。
乔一成召集弟妹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叫他们尽可能少在项家的小院子里出现，若有事，只跟他说，不要跟嫂子南方说，别让人家看低了我们，一成如是说。
一成的自私能换来和南方生活的不被打扰和岁月静好吗？
看来并没有。他的话先是让弟弟妹妹们伤了心，然后又被南方错疑乔一成根本没有把自己当作一家人的诚意和行动。
这个心结也让原本相爱的两人从误解到疏离，差点就相忘于江湖。
看来不是谁都可以享受到自私带来的福利的，乔一成这辈子算是认命了，注定要和弟弟妹妹们捆绑在一起，扔下谁，放弃谁他都做不到。
最后连命都是最小的弟弟七七给的，这个最不愿欠别人人情的乔一成却欠了自己没爱过没养过的弟弟一个一辈子都还不掉的大人情。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命数好似都在为自己的行为作标注。
命运为每个人都预设了注定会倒下的那一个点，做好人，那个点就是圆满；做平常人，那个点就是因果；做坏人，那个点就是报应。外人根本无须多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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