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圣殿

　　故事是在我环绕世界一圈以后，回到故乡，在高中时代就读学校的实验楼顶，俯瞰四周准备跳楼时发生的。

　　傍晚刚刚下过了阵雨，我禁不住向天空中张望。不可能有彩虹，但是十多年来这已经不仅仅是一种习惯了。我是彩虹骑士，我环绕世界去寻找失踪的彩虹，然后一无所获，这是我生活的方式。

　　但就在我环绕地球整整一周，回到故乡的这一天，我在张望的时候看见了彩虹圣殿，就在我们学校的后山上面，取代了原来电视塔的位置。

　　我吃惊极了，因为那真的是彩虹圣殿，和她留给我的信里是一样的：那是一座巴洛克风格的建筑，用看似无限纯白的大理石砌成，但是在阳光照耀下，会散出若有若无的彩色，那就是彩虹的颜色。

　　我一秒钟也不想多看，我冲下有八层的实验楼，气喘吁吁地向后山跑去，一边跑一边后悔，在环绕世界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去爬爬学校的后山呢？

　　下了雨，后山的小路又湿又滑，但我还是连滚带爬地上了山。彩虹圣殿！我什么都不能多想了，这就是我的一切。

　　终于，我爬到了山顶，圣殿果然在那里，有高高的大理石阶，无言地耸立着，在黄昏中闪着迷幻的颜色，只要你不盯着它，它就发出彩虹的光芒来。

　　我摸着手枪还在，跑上台阶推开大门。

　　我先看见了她，再看见了无数的彩虹，全都挤挤挨挨地呆在圣殿里面，都快顶到水晶吊灯了，那是全世界所有的彩虹，她走了以后，就没有人再见过了。

　　我看见她时，她正蹲下来，脸上带着笑，手里抓着一把阳光。一群小得不得了的彩虹兴冲冲地围着她，她一个一个地念它们的名字，把阳光喂给它们。

　　我头有点晕，看了一会，还是咳嗽了一声。

　　“啊”，我说，“真没想到你在这，好久不见了。”

　　她望了我一眼，没停下手里的活，“你终于来了，真不好意思，有点忙啊。”

　　她又说，“真是好久不见了，感觉你都变了，认不出来了。”

　　我想说，我已经环绕了世界一圈了，什么都变了，胡子长了又刮刮了又长，天天风餐露宿把胃也搞坏了，仰脖子找彩虹太多，颈椎疼的不行，我看起来比实际上还要老十岁。我出发的时候十八岁，时间好像在我身上流逝了二十年。

　　但我还是说，“嗨，这有什么，你忙你的吧，听我说就行。”

　　“还记得看彩虹那一天吗，那天我们还拍了照，谁知道第二天你就不声不响地走了，全世界的彩虹也跟着消失了。”

　　“你走了以后世界可乱了套，知道吗，突然间世界上所有的彩虹都没了，连三棱镜都分不出彩色光来，更别说洗澡的时候想弄出彩虹来了。”

　　“科学家都疯了，什么原子震荡，辉光效应，研究几年也弄不出个所以然，都疯了，没人相信科学了。”

　　“那时大学也不上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看你留给我的信。我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四处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彩虹圣殿，说不定能找到，那样世界就正常了。反正彩虹在彩虹圣殿里。”

　　“他们叫我彩虹骑士，单枪匹马找彩虹的傻子。”

　　“真快，这么多年一晃就过了，整个世界什么地方都找遍了，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看我都老了。”

　　“你走以后，大家都很伤心，尤其是你妈，你也真是，这么多年也不打个电话回来。都以为你死了，逢年过节都念叨，还哭。昨天我才去看她，身体倒还行，就是还是放不下——唉，谁知道你在这呢。”

　　她站起来，定定地看着我，我这才发现她和出走时几乎毫无变化，穿着和走时一模一样的鹅黄色连衣裙。

　　“真对不起”，她低头说，“给大家添了这么多麻烦。”

　　“嗨，都算了，找到了就成，我们先去吃个饭，再去看看你妈，接下来怎么都成。想见见老朋友就去，要不去公园转转。哦，对了，还有海边，那年大家说毕业了去海边来着，你走了以后也没去成。”

　　“唉，要办的事情太多了，还要把彩虹都放回去，有这么多呢。我们慢慢来吧，也不着急，总之，我们先离开这里。”

　　我说这些的时候，我感到很不安。我注视着她，她的眼睛里面，那种柔和的光辉始终在流转着，没有随我的言语起任何一点波澜。我突然发现，她和这里是多么的相称啊，只有她能和全世界的彩虹在一起，四处充满着柔和温暖的光辉，那是我自少年时代起，可望而不可及的光辉。

　　只要彩虹圣殿容得下她，走遍整个世界之后，我还会不知道吗？

　　强烈的预感充斥着我。

　　“你听我说…”她说，我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

　　“我很不想听。”

　　“对不起。”

　　这是我最害怕的一句话，在过去十年里的许多晚上，一想到事情可能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就睡不着。但是它还是发生了，我无法阻止它，就像我没法阻止她的出走，彩虹消失一样。一切都是在瞬间失落的，这个瞬间我应该说点什么呢。但我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平静地说：“彩虹已经没有办法离开圣殿了，物理规律已经被改变，那个世界再也没有彩虹的容身之所了。”

　　“你呢。”我觉得我的喉咙有点发硬。

　　“我必须留在这里照看彩虹，我在出走的时候就决定了。”

　　“你是自愿的。”

　　“是这样，我选择出走，将彩虹都带到这里来。”

　　“你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吗？”

　　我不等她回答，朝她喊道：

　　“你不知道！”

　　“抱歉。彩虹圣殿是我建造的，彩虹也是我带走的，我知道一切责任都应该归我，但是如果我不带走彩虹，彩虹一样会消失，不是出走，而是死。到头来物理规律还是会被改变，那是创世纪的时候就决定下来的。”

　　“你在世界之外建造了彩虹圣殿。”

　　“是的。”

　　“那你走的时候为什么要告诉我呢，为什么要留给我信，嘱咐我环绕世界去寻找彩虹圣殿，到头来我还是一无所有，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不是那样的，彩虹骑士是仪式的一部分，如果不环绕世界就看不见圣殿。正如不放弃世界上的一切就没办法永远待在圣殿里。我已经失去一切了。”

　　“那又怎样？”

　　“我要你看到这一切，把看到的一切带回世界上去。这是我计划的最后一部分。”

　　“你利用我。”

　　她长久地凝视着我，眼睛里的光辉逐渐散去，只剩下空洞的眼眸在注视着我。

　　“你这样说的话，我无法否认。”

　　我拔出枪来上了膛，指向她。

　　“那么，如果你打算继续待在这里，你对我也是没有价值的。我不想和你废话了，我要把你带回去，这是我的责任，我是彩虹骑士。不仅为了那些因你而痛苦的好人，也为了全世界失去彩虹的人们，如果你是偷走彩虹的罪犯，无论你是什么理由，我要让你接受审判。”

　　“你带不走我，一把枪是不够用的，你忘了，全世界的彩虹都在我这里，它们不像看起来这么温顺。”

　　那些巨大的彩虹从神殿四周向我围拢，我不知道子弹是不是真的对它们有用。

　　“我不打算改变我的主意。如果你不走，那我就杀了你算了，让你和你的彩虹们见鬼去。你可以试试看我能不能做到。”

　　“你真心打算的事情没有谁能阻止，我知道你是世界上唯一的，无畏的彩虹骑士。你会用十年跨越世界去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圣殿，也能下决心在一秒内杀了我。但是可惜世界上偏偏有这么一个人，为了阻止你，为了施行她一意孤行的计划，不惜动用整个世界的全部彩虹，这种坚决和你是一样的。这是我遇见你，选择你的原因。”

　　她是笑着说这些的，在我的准星后面。但那是一种无比落寞的，懊丧的微笑，那就是彩虹后的的云层一样的微笑。我再熟悉不过的，魂牵梦萦的笑容。

　　因为十年前看彩虹那一天，她忽然回过头来，给了我一个这样的微笑。转瞬即逝。

　　她都在想些什么呢，十年来我无数次想过，但我也没意识到，那是她做下一切决定的时刻。

　　我没法开枪，保险没打开。

　　长长的，近似于永恒的沉默之后。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失败了，她会在彩虹圣殿里待到永恒，而我马上就要离开了。我举枪的手臂累得不行，我放下枪，退掉弹夹，拉一把套筒把子弹退出来，掉到大理石地面上。

　　“我想了，真的很好笑，我们的见面居然是这个样子的，我还以为是互相拥抱，说点感动的言辞。然后哭。我还准备了很多这个时候说的话，十年来一直在背，烂熟于心。刚才全忘了。”

　　“我人生的前十八年，连注视你的时间都没有多少，相比之下，我用手枪指你的时候是不是还多些。”

　　“罢了，我想通了，你和彩虹是一样的，创世纪时就注定有一天要消失，你没有错，至少你让我再看见了彩虹。跑遍世界能看见这么多的彩虹在一起，也算值了。”

　　“还能再看见你，也很高兴。”

　　“其实这十年也没有白过，跑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风景，不同的人，勉强也能算开心。”

　　“我走遍世界都没有见过比你固执的姑娘。”

　　“还有什么要说的，快点吧，我要走了。”

　　“你要把彩虹圣殿的事情带出去，让大家知道，彩虹没有死，它们还是存在的，在世界之外存在。就像我没有死也没有消失，和彩虹在一起一样。”

　　“我做的一切都是基于一个猜想：彩虹里有希望。造物主想收回希望，所以设下程序，让彩虹消失。”

　　“我赶在这一切之前带走了彩虹，把它们放在世界之外，直到永恒，它们都是存在的。”

　　“这样，我给人们留下了希望。如果有一天，能找到一个办法，让彩虹回来，那么一切又会像原来那样。”

　　“我不知道这个办法是否真的存在，但我相信这种可能性，如果那样，我也会回到世界上。”

　　“我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原谅我，你为我做了一切，我什么也没办法给你。”

　　“下辈子我想当彩虹骑士，漂洋过海去寻找你。”

　　我笑了，“千万别，我可不想在这呆一辈子。”

　　“走之后你还会做关于我的梦吗？”

　　“会的，你呢？”

　　“每时每刻。”

　　我也不告别，转身就走下圣殿。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绛紫色的云还浮在空中，下过了雨，山岗上虫鸣四起，一个夏天的夜。

　　我没看背后，圣殿可能已经消失了，要不就正在消失。

　　我想再过不多久我就要哭出来，彩虹圣殿，我要把这个故事告诉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