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朗兮西风,高天远而青云散。
——题记
南风知我意
年少的岁月静静远去,横亘着二十多年的时光。
1992年的秋天,我十七,他十八。
92级5班教室北边第二排靠窗的位置。
他坐在里面,我坐在外面。
他的学号是193,我的学号是194。这样的两个数字伴随了我们整整三年,也见证了我和他之间的点点滴滴。
那一天,我突然发作,赖在座位上不起身。放学后急着和舍友去饭堂的他求我:“同桌,起来,我要出去。”
“我就是不起来,也不许你出去。”蛮横的我不顾他的舍友在教室门口对他的连声催促。
“我同桌不让我出去。”他无奈的对着舍友喊。
“瞧你那本事,从桌子上踩着出去不行吗?”他的舍友替他出主意。
“可是,我同桌···”他为难的看着我说。
“我不许你从桌子上出去!”我适时的又补充了一句。
他搓着手,站在里面手足无措。
他的舍友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对着我怒目而视。而他,就那样站在那里看着我,眼睛里只有无奈,却唯独没有丝毫的恼怒。
也不知道僵持了多久,直到我自觉做得太过分了,才懒洋洋的起身放他出去。
“同桌,你也快去吃饭吧。”临走时,他没有忘记丢下这一句,空荡荡的教室里,这句话一直在回荡。
我知道他能容忍我的任性,也就肆无忌惮的以伤害他作为一种乐趣。
“大家快来听一听,有人居然这样的自恋。”我举着手上的作文本,他的。在教室里大声的喊着,引起了同学们的注意。
“我有一张国字型的脸,两只大大的眼睛,还是双眼皮的。”我乐不可支的念着,身边的他尴尬的想要夺回自己的作文本。我却跳起来,大声的重复着“还是双眼皮的”这句话。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在全班同学的哄笑声中,在我得意的瞥视里。
“同桌,咱班那个谁喜欢你呢。”有一次,他神秘的给我说。
“不会是你吧?”我顺手拍了他一下,他的脸又红了。
“我,”他嗫嚅着,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就知道不是你啦,你是我同桌。”我笑着对他说。
“那你,”他似乎想问些什么,却始终没有问出口。
“我怎么可能会有人喜欢呢,你多心了。”我扔下这一句,就自顾自的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很快就把他和我的这段对话抛在了脑后。
晚自习后,教室里人已经不多了。
那个给我写过信表示过爱慕的男生偷眼看我,却始终没有勇气和我说话。
我其实正在等那个男生和我说点什么,我们在假期间已经通过信了,当然,是那个男生先给我写的信。虽语无伦次却已然表达了对我的好感。可是,到了学校,那个男生却这样的怯懦,连和我说话都不敢。
于是,我有些来气。
“同桌,不许走,我要和你谈心。”我拉住他。
“可是,”他偷眼看向后边的那个男生,“那个谁会不高兴的。”
“我现在就不高兴了!”我连头都不回的说。
“那,好吧。”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陪我下了一盘棋,终还是等那个男生离开了教室我们也离开了。而那个晚自习,我和他在烛光掩映下青春的笑脸是如此的清晰。
那时,我们已经调整过座位,早就不再是同桌了。
有时我在想,是不是我的刁蛮和任性让他想到了“小妹”这一类的存在?
他本就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备受兄长和姐姐们的疼爱,如今对我,他能赤忱以待,让我思来不禁感动不已。
“南风知我意,送梦到西洲”,此时读来,确是实情。那些埋在时光里的往事,在我莹莹的泪光中,可会入他梦?
清风入我怀
别后经年,在生活划定的轨迹上,我们都在成长。
再见时,我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了。可是他依旧单身。
2000年的秋天,我刚刚调入渭北的一所高中任教。
他不知怎样辗转得知了我的境况,在一个冷风拂面的早晨,拨通了我室内简陋的分机电话。
“同桌,听得出来我是谁吗?”爽朗的声音在时隔多年之后依然那么亲切。
“都喊了同桌了,还问我是谁,你还真是的!”我笑了,对他,我是没有半点陌生感的,哪怕已经好几年没有联系过。
因为在我心中,只认可他才是我的同桌,也正像他对别人介绍的那样,我是他的同桌。
“工作顺心吗?”他温和的问话让我打开了话匣子,工作里的不如意一股脑都如泄水一样涌出来。
“别想那么多了,都会好起来的。”他的安慰虽然不能让我满意,却令我心安。
此后虽然知道都在高中任教,却一直没有相见。
直到有一天,在QQ上一个陌生的号码要求加我却被我拒绝的时候,那个号码打出了几个字“是你同桌让我加你的”,瞬时我就缴械投降,添加了那位爽朗的女孩。
“我喜欢你同桌,可是他不愿意和我走到一起。”女孩很直接。
“怎么回事?”我心存不解。
“我曾经是他的学生,可是现在我已经毕业工作了呀。”原来如此,一段美好的师生恋。
“说说,你为什么不愿意和那个女孩成家?”我有点气恼,主动联系了他。
“她是我的学生,我不想和她在一起,她应该有自己更好的未来的。”他的解释并不能使我满意。
“你是不敢面对吧?你怕什么!”
“我,”他始终没有说出什么能令我信服的理由来。
后来,我才得知,他母亲早丧,长兄如父。他在婚姻上不想让兄长家人失望,只能狠心的埋藏自己内心的真正的情感。
同学十年聚会的时候,他新婚不久。我参加聚会是他通知的,他是聚会的发起人之一。
聚会结束的时候,我看他情绪不是很好,就想和他一起散散心。于是我邀请他和我一起去爬山。
有同学起哄,他红了脸。说实话,在我交往的异性当中,还真没见过像他这样动辄就脸红的人。
“不敢去吧,小心你媳妇收拾你!”有人逗他,故意这样说。
我想想也是,本想打消和他一起爬山的念头,可是他却竟然答应陪我去爬山。这也是我和他这辈子真正的一次独处。
山路险要,我完全可以凭借自己敏捷的身手爬上去的,但是面对他伸过来的手,我毫不犹豫就抓着他的手爬上了陡坡。
山风阵阵,俯瞰着脚下三三两两如蚂蚁般大小的游人,我们并坐在巨石上,就好像一起坐在教室里,又做了一回同桌。此时,天地是我们的教室,山石是我们的座位。
“同桌,你知道吗,其实,我暗恋了你十年。”他的话犹如石破天惊。
“是吗?那倒还真要谢谢你了。”我故作轻松地说。
“刚才你拉我的手,难道没有感觉吗?”他微笑着问我,一如学生时代。
“好像没有。”我实话实说。
“真的吗?”他有点失落。
“骗你的,很有感觉。心动的感觉,谁让你是‘双眼皮的’呢。”我笑起来。
他眼里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快的不容我思量。
那一次谈话如在昨日,我不是不知道他对我的喜欢,只是我这样粗鄙的人担不起他对我十年的爱恋!
后来我们一直联系,有时我觉得,他才是最值得我信任的人,我心里的任何话都可以对着他说,而他,也总是宽容的去安慰我,开导我。我和他,不只是曾经的同桌,更像是剖心而交的密友。
我是一个率性而随意的人,忽略了他的很多感受。然而他,却总是小心翼翼的不愿或者不忍伤害身边的每一个人。
尽管,他说起过自己婚姻里有很多的不如意,我却总是不放在心上的大大咧咧的不当一回事。直到,他终于结束了自己名存实亡的婚姻,我才发现,我那温和的同桌其实总是对别人太好,对自己却太过于苛刻。
我没有安慰离异的他,因为出现在我面前的他,总是微笑着,好像那些事情都不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一样。
我曾给他介绍过其他女孩子,可是他最终都是以性格不合而没能重新走进婚姻。单身的他是如何度过一个又一个有风的夜晚的,我不得而知。然而,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第一个能想到的人一定会是他,也只有他,才能容得下我的任性后的悲伤。
“清风入我怀,眷眷如有情”,哪怕往日随风,种种微小的情意却永远不会飘散。
长风使我悲
每一个被生活所打磨着的人,彼此之间都会逐渐的疏离。也许是自私,但我想更多的是漠然。
工作上的不顺心和生活中的琐事,让我和他的联系变得少而又少。
甚至于,连他的空间我都懒得怕进去看了,因为我自己也很少写东西了,即便写上一点文字,也是因为工作的需要。
深秋时节,漫卷而来的风掀动着飘零的叶子。
我想起了自己最近工作稳定了,该给他说一声。
“同桌,最近怎么样?”我还是利用课间打的电话。
“我休假了,身体不适。”他的声音一如既往。
“那用我去看你吗?”我的话连我自己都觉得毫无诚意。
“好的。你来吧。”这次他倒没有客气。
“可是我比较忙,这样吧,到十一吧,那时候我有空。”我推托道。
“你就不能请假来看我吗?”他的话有点奇怪。
“不能,太麻烦了。”我断然的拒绝了他。
“那好吧,你忙吧。”他什么也没有多说。
我也没有在意。
我并没有察觉得到,一向并不愿意麻烦人的他会说出让我请假去看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一点不认为他的病情有多严重。十一的时候,在外地上大学的女儿回来了,我便陪女儿和家人在一起度过。去看望他的事也就抛之脑后,不再记起了。
周六,我正在家里打扫卫生。
一个电话却让我惊住了。
“你同桌不在了!”
怎么可能?他的病有那么严重吗?
“是心脏病突发,一个人在自己家里。”离异后他一直没有成家,一个人住。“怎么发现的?他姐姐给他打电话没人接,就赶紧让他哥哥去看,结果打开门就看到他已经走了。”电话里的声音模糊不清,我突然觉得心上空了一大块,慌得我没力气做任何事情。
“知道吗?你同桌今早不在了。”又一个电话打进来。
我彻底崩溃了,放下电话,我捂着脸失声痛哭。
我竟然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就那样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永远的。
殡仪馆里巨大的烟囱吐出青烟的时候,我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此时,长风浩荡,天空有雨滴坠地。
进到他的空间,我才发现,他写了那么多透着思想光芒的文字,可是就像我懒得去看望他一样,好几年我都没有好好看过他的文字。
如今,在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一个人流着泪一遍遍的细细的品味着他的那些文字,就好像他还在一样。
“看你写的那文章,无病呻吟!”他的笑语如在耳侧。
“我不知道你还能写诗。”他揶揄的话语激励了我的斗志,我的诗歌越写越有味。
“我的《四棵槐树》被人民日报副刊刊登了,有时间你一定要读。”他略带骄傲的语气那么真实。
······
可是,他真的走了,孤单单的一个人走了。
每次走在他走过的路口,我不由就有点恍惚,看着远处总会觉得他随时会笑着出现在我的面前,“同桌,干什么去?”我已经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雨已经延续了好几日了,自从他化作青云飘向空中的那一刻起,这最后的一场秋雨断断续续的一直在下。
莫非,老天也觉得他不该那么孑然一身就离开这个人世的。或是因为,这人世上不能少了他这样孤苦而纯善的灵魂?
只是我知道,我的生活中再也没有了那个被我称作“同桌”的人了。
“长风送子归,终使我心悲”,在风里,关于他的故事就这样落幕了,泪水却让我再次记取了他的善良、温和、宽容和真诚。
后记
原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会慢慢忘记他和关于他的事情,就像那些别人一样,仅只在当时有所感伤。
可是,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我记忆里的那些细节却格外清晰,就像我那天最后一次看他安静的面庞时写下的几句话一样:
相识一场,就此别过。
从此世上,再无同桌。
刻在我的心上,让我时时哀恸不已。
同桌,天高地远,只愿你静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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