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匠文心——任伯年

在鸦片战争轰开国门的那一年，一位被徐悲鸿盛赞为“仇英后中国画家第一人”的大师出生了。此人叫任伯年，出生于浙江山阴，也就是今天的绍兴。这座文化重镇曾滋养了王羲之，陆游，陈洪绶等多位彪炳千秋的大师。任伯年的父亲任鹤声，是位出色的民间肖像画家，他极为厌倦官场，就连儿子也不被允许踏上仕途。于是，为了儿子日后谋生，他便早早地将画技传授给任伯年，尤其是写真术。因为任鹤声是肖像画家，所以在传授的过程中十分注重儿子对形貌的观察与摹写。一次，幼年的任伯年独自在家，恰有访客登门，待父亲归来，他便凭借记忆画出客人肖像，父亲一眼认出，十分欣喜。可见，任伯年从小虽读书不多，但绘画天赋过人，“取形传神”的本事非同一般。

1860年，20岁的任伯年正是大展宏图的年纪，却频频遭遇人生的不幸：父子二人因太平天国战乱而失散，任伯年被迫加入太平军，整日身负百斤重的军旗，身体大受损伤。战乱平息后，任伯年却得知父亲早已去世。此事给青年的他留下了难以愈合的疮疤。有人说，一个人的命运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也要考虑历史的行程。年轻有为的任伯年，却挡不住历史车轮的残酷碾压。

无家可归的伯年流落市井，还好有一技之长，在市集摆摊、画扇面谋生。为了能多赚钱，任伯年在自己作品的题款上署了知名画家任渭长的名字，贩卖“高仿画”。有趣的是，任渭长在逛市集的时候偏偏看中了任伯年的“高仿画”，假装质问他和任渭长的关系，于是心虚的任伯年不得不说出实情。任渭长对此并未动怒，反倒赏识伯年的才华，二人因此结下师徒情缘。此后，任伯年跟随任渭长和任熏二人，开启了自己的“学霸”之旅。他广师民间绘画、西洋水彩、西方素描等各种技法，山水、花鸟、人物等题材无一不通，逐渐成为海上画派当仁不让的大师。

少年的经历使任伯年的笔下始终带着一股匠气，直至中年，任伯年笔下生花，在挥毫走笔中逐渐凝聚了超脱的文人气，这也是中国绘画中至真至纯的精英性品格。直至晚年，任伯年的匠气与文人气相融相通，表现在绘画上就是工笔与写意巧妙地杂糅，进入了一种浑然天成的“化境”。什么是化境呢？就是画家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心里怎么想，笔底下就怎么来，实现了艺术家的创作自由。你从他的画中既看不出那种刻意的、仔细雕琢的画匠痕迹，也不会信马由缰，画得完全不接地气。就这样，任伯年从画匠到画家，从画家到艺术家，从艺术家到名家，从名家真正到了大师。

作为一个花鸟、人物、山水无一不通的大师，任伯年既是全才，更是专才。就海上画派而言，在他其前、其后的虚谷，莆华，乃至于吴昌硕，他们主要的成就都在花鸟上，和这些人相比，任伯年的花鸟独特在哪里呢？他吸取西方水彩技法，融合恽寿平的没骨画法，创造了所谓的撞水法和撞粉法。就是让水和粉，在将干未干的时候相互融合，产生一种奇妙的变化。在人物画上，任伯年同样成就非凡，加上他扎实的“童子功”，使他对造型与神韵的把握相当精到。起初，在画人物的时候，采用钉头鼠尾描，顾名思义，以钉头起笔，鼠尾收笔，这种笔法是刚劲有力的，但难免偏重于匠气。后来，他改用魏晋时期流行的游丝描，使人物既生动、又飘逸。他的人物画色彩鲜亮，但绝非是那种让人眼花缭乱的俗气色调，而是不断地锤炼色彩，使之臻于雅致。同时，清末市民经济的兴起，让很多看上去热闹、活泼、鲜明的图案成为大众审美的主色调。由此可见，任伯年对色彩的处理十分聪明，可以说既深得大众的喜爱，又传承了传统艺术之精髓。正如他的代表作《蕉阴纳凉图》，一个大汉在芭蕉叶下袒胸露怀地乘凉，寥寥几笔，勾勒出简洁而生动的人物线条，色彩安排的不偏不倚，留白处仿佛皆成凉意。这种古雅的设色与飘逸的笔法与那些喧嚣的画面区分开来，洒满了文人的雅趣。在他的作品中，无所谓下里巴人、阳春白雪，只有大俗大雅般的审美享受。

如此精妙而飘逸的画技，作品价格也随之水涨船高，名声最盛时，一平尺要三块大洋，可谓是海上画派中最贵的画家了。赞誉同样随之而来，徐悲鸿说他是仇英后国画第一人，徐悲鸿的老师法国人达昂也感叹任伯年是“真正的大师”，吴昌硕更是慕名学画，就连他“以书法入画”的得意画技，也有任伯年的指导。由此可见任伯年的画技是何等高超，可谓叫好又叫座。

正如任伯年的艺术风格一样，他的日常生活同样异彩纷呈。由于长期画画，任伯年经常连理发的时间都没有。我们知道，清朝的男子人人都要剃光前额，留一头长辫。而任伯年总把辫子盘在头上，作画时，时常停顿沉思，皱眉挠头。因此，他的发辫中全是颜料，理发也自然成了大工程。理发师磨刀霍霍，每次剃头必达数小时之久。理发师的朋友调侃道，给任大师理发可真赚，每次光从头发上掉下来的颜色，都够开一个颜料铺的。由此可见任伯年的勤奋。

作画需要艺术家全情投入，苦思冥想，耗神费力自然是家常便饭。任伯年因为长期作画，五十岁以后，身体每况愈下。他只得吸食鸦片“以毒攻毒”。到了1894年，他的肺病逐渐加剧，考虑到长远之计，任伯年把自己历年来卖画所积攒下来的两三万金，也就是有上千万大洋，交给了他的表姐夫。上千万大洋在当时是很可怕的钱财，一块大洋相当于人民币现在的接近上百块钱，所以千万大洋就相当于上亿人民币，是一笔巨额财产。没想到他姐夫是个赌徒，这些钱最后被他这个姐夫给挥霍掉了。后来知道此事后，任伯年非常的悲痛，一下子病情就加重了，本来身体就不好，突然之间又遇到这么一个事，而且他那个时候也已经快60岁了，所以任伯年再也没有心情画画了，病情加重。于1895年10月4日，一代海派大师，天才级画家，任伯年去逝，享年仅仅56岁。

徐悲鸿先生曾说，“伯年先生天才豪迈，功力绝人，举古今真能作写真画者，必推伯年为极致。”可是，享有如此盛名的大画家，他的市场却不是太好。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任伯年作品市场价格与张大千、徐悲鸿、齐白石为同一梯队。然而90年代起，任伯年作品的上涨幅度，明显落后于张大千等人。其中固然有藏家偏好和市场选择等众多因素，不容忽视的是，晚年的任老作品，多由女儿任霞代笔。熟悉的人都知道，任伯年的画作整体上清淡雅致，很少有大团的浓墨，一眼看上去显脏、色重的作品自然是赝品无疑。除此，任伯年画作上的人物总是无比生动自然，尤其是对人物神态的处理并非易事。无论是刻意精工细笔，还是信笔挥洒，都不足以说明任伯年的造型风格。

“篱畔黄华摘未稀,一筐盛露胜琼琚。”这是吴昌硕为任伯年的《蟹菊图》所作的题画诗，既是对作品的赞誉，亦是为其超迈的艺匠文心所赠予的一份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