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四匹骏马拉的豪华马车从石府出来扬长而去。后面有两人匍匐跪地相送,屁股撅得很高。
潘安头着地,马蹄“嘚嘚”声消失,眼角瞄见石崇起身,他也随着站立起来,点头含笑拱手告别回家。
潘安想起母亲对自己这一年来所作所为颇有微词,回府后便先到后堂去见母亲。
他想告诉母亲今日在石府贾谧大人对自己欣赏有加,他的官职有望再一次提升。
依靠才华做官,仰仗权贵,官场才能如鱼得水。这是他十几年官海沉浮得出的经验,他用青春做代价,换来今天醍醐灌顶,这还得感谢石崇这个朋友,没有他的引荐和关系人脉,他怎么能成为贾谧大人手下第一人呢。
潘母坐在床榻上,手捻着佛珠,神色淡淡,妻子杨氏侍奉在一边,见潘安进门,使了一个眼色给他,潘安轻轻点头,关心地回望妻子,不好好在屋修养,怎么来这里侍奉母亲。
两人很快眼神交流完毕,潘母已经停止捻转佛珠。
潘母看向儿子的眼里充满怒火。
老人起身要下榻,杨氏赶紧上前搀住婆婆,“母亲……”欲言又止,她对着婆婆摇摇头。
潘母看着儿媳日渐消瘦的脸,怜她接连遭受失去儿女双重打击,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媳妇的手以示安慰,闭上眼睛平复一下心情,对潘安缓缓说道:“儿啊,由来攀附权贵没有好下场,娘不求别的,只求余生之年,平安度过,可行?”
“母亲……”潘安心中难受,只得磕头连声应承。
拜别母亲出来,杨氏也跟着出来,潘安扶着妻子一起离开。
室内杨氏坐在榻上,衣袖掩面哽咽着对潘安说:“郎君,我的病很难再好转,你就听母亲的话,纳一房妾氏,生个孩子,省得母亲年老还要为你操心。”说完咳嗽数声。
潘安想起早夭的两个儿女,心如刀绞,他强忍酸涩,握住妻子的手放在心口上说:”阿容,除了你,我这里再也装不下别人,孩子跟我们缘分浅薄,不要再强求了。母亲那里我来解释,你好好养病,我们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郎君,咳咳!咳咳……”杨氏咳得脸上一股潮红,看着潘安,眼里爱慕之情仍如年少时。
这时,一个小童进来禀告贾府来人求见。
潘安爱怜地扶着妻子躺下。
书房外,那侍从双手奉上一个盒子给潘安,潘安接过让他等候,自己进了书房。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摞宣纸,宣纸右下角特有的梅花暗记,标明是东宫太子专用的信笺。
潘安的心突突乱跳,一国太子的命运此刻就在他的手掌中,他终于品尝到掌控人命运的乐趣。
潘安深深吸了一口气,等恢复正常,拿笔的手不再颤抖,思索片刻,一张写满对皇上大不敬的狂草劲书一挥而就。
他闭眼再一次平复就要跳出胸口的心脏,少有人知道他还有模仿别人字迹的能力,只有石崇一次偶然机会得知。
晾干字迹后,潘安放进盒子里盖好,递给门外等候的贾府侍从。
赵王司马伦打着为太子报仇旗号,很快得到支持,杀到京城。
洛阳外,金谷园内,清溪萦回,楼榭亭阁,高下错落。金谷水萦绕穿流其间,鸟鸣幽村,鱼跃荷塘。
时至正午,凉风习习,正堂内燕歌莺舞,丝竹管弦声声不断。
陆机进门,听闻歌舞升平,眉毛紧皱,想不明白为何在此关键时刻,石崇他们还有闲情雅致在此赏景观舞。
他今日来此只想确定一个消息。
刚才在院外没有见到那人的马车随从,昨日还高坐厅堂,今日真成阶下囚?
观看堂内跽坐两侧桌几后的几个人,都是神色各异。见潘安果然又在,轻轻冷哼一声,对潘岳的眉骨不耻,空有满腹经纶,可惜没用在正经道上。
上座没有贾谧,陆机这才深信朝中变了天。
“哎呀,世衡兄,来晚一步,自罚一杯!”左思眼尖,举杯招呼陆机。
陆机心不在焉拱手施礼连说告罪,对当中正坐的石崇稽首行礼后跽坐在左思身边。左思对他挑了挑眉毛,看来他也是得到了消息。陆机低头拿杯盏掩盖其心思。
石崇神思复杂看着依旧潇洒的陆机,这是个聪明的。
他暗自思忖着座下每一个人,陆机是他最为欣赏的人,可惜他比潘岳圆滑,如果不是依仗他背后陆家的威望,贾大人需要陆家造势,他才不会俯身迁就这个自傲的年轻将军。
“嗨呀,诸位还有闲情雅致,可这天要变了!”陆机喝下自罚酒对在坐各位说道。
“赵王进京,有各世家牵扯其中,他不敢轻举妄动。”其中一个文士脸露轻蔑,他是王家子弟,二十四友之一。
“赵王是不敢随便动刀,可是杀鸡给猴看还是有效果的。我看这次贾公也难逃此劫,我等具是麾下文士,不知会怎样。”
“你也说了我们只是文士,附庸风雅而已,干我们甚事?”
“呵呵,也对,也对……”说着几人相互抛着眼神。
“赵王此次成功进京,其麾下谋士孙秀功不可没,赵王对他简直言听计从。贾大人早朝进宫,现在还没有回来,各位不想想?”
众人开始议论纷纷,仿佛一切还在他们的掌控之下,赵王如果心还有顾忌,就不会对他们做出格的事情,毕竟司马家的历史可是由他们执笔书写的,赵王不想留下骂名,只能礼遇他们这些文坛雅士。
可是每个人心里都有莫名的恐慌,不知道接下来会迎接怎样的局面。于是借着这次聚会探听消息。
石崇举杯沉思,想着要不要告诉他们,在他们踏入金谷园不久,贾谧已经被司马伦当场诛杀在宫门口,贾皇后打入冷宫羁押,捕捉贾家党羽已经在进行,很快这里的某些人就要面临死亡了。
他凝视下首的潘安片刻,便转向其他人。大难已经来临,他想好了自己后路,至于潘安……
石崇抿了一口美酒,继续听文士们谈论。
“听说此人心胸狭小,睚眦必报。欸,子安,听说孙秀当年在你父手下做过小吏,如此大才,令尊错失,实在可惜啊。”
潘安脸色苍白,喏喏说道:孙大人有才,有才华的人都是要谋高就的。”
“他因该不会记仇的,不会的……”他的心揪得紧紧,手指因为紧握杯盏僵硬疼痛。
年少时因为嫉恨孙秀聪慧,故意找岔欺辱孙秀的事,一幕幕出现在脑海,当时用鞭子抽孙秀有多痛快,现在心里就有多紧张害怕,他永远忘不了孙秀那双含着仇恨的眼睛。
陆机见潘安额头渗出冷汗,兀自在那里发呆,连声招呼他都没反应。便眼露讥讽,端起杯盏遮住上翘嘴角,掩饰他的冷笑不屑。
“哼,被权势迷住心窍,不知死活的东西,就你会模仿别人字体?”这次赵王进京如此顺畅,就是打着为前太子伸冤旗号,孙秀不过是借势而起罢了。
想起冤死的太子,陆机冷哼一声,幸亏自己故意找借口躲过贾谧的试探,不然这顶谋害太子的帽子怎么能给了潘仁安这个媚惑仔。
日落拉长了潘安离去的身影,绿珠陪伴在石崇身边,目送潘安失魂落魄离开金谷园,见自家主子逐渐阴沉的脸,绿珠生生憋回了想问的话。
黑夜降临,潘府大门的灯笼亮亮的,府内道路两旁也有点燃的灯笼照亮。
潘安神思恍惚走在府中小路上。时明时暗的灯光,似乎在预示着他的仕途又面临深渊,这次要怎样才能跨过去?
多年前刚入仕途,因才华横溢得到先帝夸奖,遭到众官员嫉妒,外方在穷乡僻壤为官,妻子老母跟着受罪不说,儿女先后都因为一点小病得不到及时治疗而丧命。
为摆脱仕途不顺,他丢掉一身傲骨,依附权贵,以文字做利刃,甘愿做权力门下的一条狗,主人看谁不顺眼,他就扑咬上去。一路荣华富贵,可惜儿女都已经不在,妻子在一年前也去世,他孤身一人享受富贵权力带来的荣耀。如果不是顾念老母,生死又有何惧!
潘母见儿子神思恍惚,请安问好也是答所非问,老人心中不安,想起早逝的儿媳 ,不禁悲从心来,儿子不愿意再续娶妻子,守着空房一年多。
儿子前脚离开,她后脚吩咐身边婆子注意大爷院里的动静,婆子答应出去吩咐小厮去前院探听情况。
潘安辗转反侧一宿无眠。第二天一大早起床,胡乱洗漱完毕,顾不得整理好仪容,早饭也不吃,就离开府,坐着牛车去往孙府。
婆子回禀老夫人大爷一大清早出了门,往孙府方向去了。
潘母痛苦地闭眼忍住眼泪,再一睁眼,恢复清明,吩咐下人去琅琊郡传信给二爷,务必把小公子送去他的外祖家,越快越好。
下人领命飞奔出府传信不提。
潘安在孙府前等了两个时辰,门口看门的家丁,拦住他,说大人在见客,不方便见他。他只能等,想回头已经不可能。
不一会儿,不同方向陆陆续续来了牛车和马车,大小官员下了车,都是进孙府。
门口家丁对其他来客一概不拒,笑脸相迎,就连最后一个进去的左思,都很顺利进府,而他依旧站在牛车前等候。
太阳开始散开炽热光芒,潘安脸上开始有了汗水,后背锦袍被汗水粘贴着肉,有点难受。
他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汗水,看看天,太阳光刺了他的眼,他眯着眼睛,说不清脸上是冷汗还是热汗。
此时的潘安跟当年左思上街有得一拼,只不过没有人朝他仍臭鸡蛋,烂白菜。当年对着狼狈不堪的左思他一脸得意,现在左思看他就有多张扬!
“他们正在吃宴呢,等吃完了,就会见我了吧?”心中忐忑不安,可是来自心底的一股傲气,又让他有一种优越感,这优越感不知来自何处,也许是很久很久,久到少年时意气风发拿鞭子抽打一个年轻官吏时,那种自傲优越这时候冒出头,有点不合时宜。
如今孙秀翻身了,掌握朝廷大权。这念头甚至有点作死。
潘安昏昏沉沉,就在他双腿打颤就要站立不稳时,被门房一声高喊惊醒,
“有情潘大人进府!”
潘安习惯性整理冠容,才发觉,自己早已经没了仪容可讲,因为他发现周围的牛车和马车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了,那么刚才离去的人都看见了他这副不修边幅的尊容了。
他苦笑一声,随着迎客的家丁进了孙秀的正堂。
孙秀正在拿着一把剪刀修剪一株茶花。
潘安想起旧事,就试探问孙秀,“还记得我们相处的旧事吗?”
孙秀回答,“心里藏着它,哪天能忘呢?”
咔嚓一剪子,一朵开得正鲜艳的茶花随声落地。
潘安是苍白着脸离开孙府的。
坐上牛车时他才发现,太阳已经西垂,夕阳染红了半个洛阳城。
牛车载着潘安迎着晚霞缓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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