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的《母亲》读过好几次了,每次读到他写母亲做工的那部分,眼前都会浮现出一幅画面:
一排破窗,至少有三分之一埋在地下了。门也是,所以只能朝里开。窗玻璃脏得失去了透明度,乌玻璃一样。我不是迈进门而是跌进门去的。我没想到门里的地面比门外的地面低半米。一张踏脚的小条凳权作门里台阶。我踏翻了它,跌进门的情形如同掉进一个深坑。
这里用到的一个词是“跌”,不是迈,走,踏,一个小孩要进入低出地面半米的厂房里,在不知情形的情况下,一脚踏空,踉跄着跌进去是非常真实的。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我也曾进过低于地面的空间,那是一个商痁,人们都叫它“凹坑坑商店”。由名字就可知,它是低于地面的,差不多也比外面的地面低出半米。记得我第一次去,就有跌进去的感觉。只不过,那里没有条凳给人作台阶,一跌进去是青砖地,沿墙是一溜儿柜台,从窗户里透进来的阳光,斜斜地洒在柜台和货架上,光影里漂浮的灰尘,好像有人在用勺子不断地搅动一样,在回旋飞舞。
那是我记忆中的“凹坑坑商店”。
梁晓声第一次到母亲挣钱的地方,他笔下的描写是:
空间非常低矮,低矮得使人感到心里压抑。不足二百平方米的厂房,四壁潮湿颓败。七八十台破缝纫机一行行排列着,七八十个都不算年轻的女人忙碌在自己的缝纫机后。因为光线阴暗,每个女人头上方都吊着一只灯泡。正是酷暑炎夏,窗不能开,七八十个女人的身体和七八十只灯泡所散发的热量,使我感到犹如身在蒸笼。那些女人们热得只穿背心。有的背心肥大,有的背心瘦小,有的穿的还是男人的背心,暴露出相当一部分丰厚或者干瘪的胸脯。毡絮如同褐色的重雾,如同漫漫的雪花,在女人们在母亲们之间纷纷扬扬地飘荡。而她们不得不一个个戴着口罩。女人们母亲们的口罩上,都有三个实心的褐色的圆。那是因为她们的鼻孔和嘴的呼吸将口罩濡湿了,毡絮附着上面。女人们母亲们的头发、臂膀和背心也差不多都变成了褐色的, 毛茸茸的褐色 。我觉得自己恍如置身在山顶洞人时期的女人们母亲们之间。
这一段环境描写,给我感触最深的是“三个实心的褐色的圆”和“毛茸茸的褐色”。女人们母亲们戴着口罩,口罩都被汗濡湿了,毡絮附着上面,出现了三个实心的褐色的圆。而且,她们都变成了褐色的,毛茸茸的褐色 。由此看出,她们工作多么辛苦!没有长时间在恶劣环境下的劳累,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画面?这样的画面看着让人心痛,愀心!
我呆呆地将那些女人们母亲们扫视一遍,却发现不了我的母亲。
七八十台破缝纫机发出的噪声震耳欲聋。
“你找谁?”
一个用竹篾子拍打毡絮的老头对我大声嚷,却没停止拍打。
毛茸茸的褐色的那老头像一只老雄猿。
“找我妈!”
“你妈是谁?”
我大声说出了母亲的名字。
“那儿!”
老头朝最里边的一个角落一指。
我穿过一排排缝纫机,走到那个角落,看见一个极其瘦弱的毛茸茸的褐色的脊背弯曲着,头凑近在缝纫机板上。周围几只灯泡的电热烤我的脸。
“妈……”
“……”
“妈……”
背直起来了,我的母亲。转过身来了,我的母亲。肮脏的毛茸茸的褐色的口罩上方,眼神儿疲惫的我熟悉的一双眼睛吃惊地望着我,我的母亲的眼睛……
母亲大声问:“你来干什么?”
“我……”
“有事快说,别耽误妈干活!”
“我……要钱……”
我本已不想说出“要钱”两字,可是竟说出来了!
“要钱干什么?”
“买书……”
“多少钱?”
“一元五角就行……”
“……”
母亲掏衣兜,掏出一卷毛票,用指尖龟裂的手指点着。
这段对话里,毛茸茸的褐色的那老头像一只老雄猿,作者在一堆毛茸茸的褐色里找不到母亲,在那老头手指的方向才看到母亲,那是一个极其瘦弱的毛茸茸的褐色的脊背,她弯曲着,头凑近在缝纫机板上。他叫了声“妈”,那脊背才直起来,毛茸茸的褐色的口罩上方是他熟悉的母亲的眼睛。母亲听他说要钱买书,用指尖龟裂的手,从衣兜里掏出一卷毛票。
旁边一个女人停止踏缝纫机,向母亲探过身,喊:“大姐,别给!没你这么当妈的!供他们吃,供他们穿,供他们上学,还供他们看闲书哇!”又对我喊,“你看你妈这是在怎么挣钱?你忍心朝你妈要钱买书哇!”
母亲却已将钱塞在我手心里了,大声回答那个女人:“谁叫我们是当妈的啊!我挺高兴他爱看书的!”
母亲说完,立刻又坐了下去,立刻又弯曲了背,立刻又将头俯在缝纫机板上了,立刻又陷入手脚并用的机械的忙碌状态……
在这里,母亲的伟大体现得淋漓尽致,这样一位普通的母亲却将自己辛苦劳累挣的钱,大方地给儿子买书,由她对知识,对文化的尊敬,看出母亲不是个一般的人。后面这段,作者连用了几个“立刻”,母亲舍不得耽误一点点时间,她要立刻工作,立刻要把花出去的钱再挣回来……这样的母亲看着让人泪流,儿子怎么还舍得花她辛苦挣的钱?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