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千弦一来，琴芷嫣的房门便打开了。
琴芷嫣失声唤了一句：“大伯父，你怎么来了？”
厉尘澜坐在定风殿的书桌前，还在不停看着面前堆积的书和信，偶尔做些批复。忙得就像那些话本里描述的皇帝。
白素贞端着莲子汤轻轻走到他书桌旁，把汤盏慢慢放下，托着腮悄悄观察他。
桌上的灯还亮着，因为一夜繁忙，他额前的发丝有几许滑落下来，垂在纸张上，但也正因为这样，所以衬得他的神情越发认真与严肃。
她又见到了一个记忆中不一样的墨青。
脸上没了可怖的青痕，也不再刻意遮掩面容，眼睛里带着透亮的光，像是熠熠生辉的星辰。
白素贞回过神来，声音温柔，甜甜唤他：“墨青……”
厉尘澜皱眉抬眸，却是目瞪口呆，怔在当场：“素贞？你怎么来了？”
“歇歇再看吧。”白素贞推了推瓷白的汤盏，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厉尘澜来不及作何反应，白素贞的一双素手便捧着莲子汤向他嘴边递来，厉尘澜已经太久没有遭遇如此待遇，浑身僵直，声音都在颤抖：“我……我自己来就好。”
白素贞星眸微垂，慢慢送至他嘴边，“你是在怕我吗？”
她温暖潮湿的呼吸却仿佛狠狠烫了厉尘澜一下，他忙不迭地把汤匙含过，默默咀嚼。
白素贞嫣然一笑，厉尘澜一时只觉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似是浑身上下有什么要膨胀开来。
白素贞安静地替他整理书案，厉尘澜望着白素贞低眉顺目的侧脸，双眸微闪，脸上浮上浅浅红霞，目光想要躲闪，却黏的更紧。
厉尘澜深吸了一口气，扶着她起身：“你需要多休息，这些小事就不要做了。”
白素贞笑意更盛，又带点俏皮：“我又不是瓷娃娃，没有你说的那么脆弱。”
厉尘澜紧紧抓住她的手，凝向她的眼神里一时不知是何情绪，唇边嗟然轻叹：“我不能再失去你一次。”
白素贞抿了抿唇，语声中多了严肃与郑重：“墨青，我……”
厉尘澜用手堵住她还未说出口的话，扶她坐下：“等我处理完这些事务就送你回去。”
白素贞有些迷茫，并不太懂他为何阻拦，只能怔怔地看着厉尘澜：“你不问我剑冢一战后发生了什么吗？”
厉尘澜失笑：“重要的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你还在我身边。”
毫无防备的，突如其来的，像被人在心口撞了一钟，大响一声之后，回音不断，嗡鸣震颤。
墨青好像对她说了表明心意的话？而且她竟然……听见了自己“扑通”的心跳声。
白素贞娇羞瞪他一眼，哪想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的却是侧着脑袋，掩唇轻咳，面色泛红，目光使劲儿往远放的厉尘澜。
他没敢看她，是因为说了方才那句话之后……他自己也害羞了吗？
他刚才那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脱口而出？
白素贞看着现在扭头看远方扮冷漠，装高深，就是不看她的墨青，却是不知为何，心里忽然陡升两个字……可爱。
她竟然觉得，这样的墨青，还蛮可爱的。这样想着，白素贞嘴角边漾开一缕若有似无的微笑。
“门主？”定风殿外传来暗罗卫的声音，“您之前询问林卫长的下落，属下适才得知，千尘阁的琴千弦阁主前来造访，林卫长亲自引着琴阁主前往戏月峰了。”
“知道了。”厉尘澜应了一声，绕过书桌，却惊觉手突然被人握住。
白素贞黛眉微蹙，见厉尘澜不动，她便追着他的脚步，目光坚定的看着厉尘澜：“我想去看看，芷嫣姑娘于我有恩。”
厉尘澜无奈轻叹一声，执起她的手：“好。”
感受到他手包裹自己手的温度，白素贞有些脸红，却在厉尘澜宽厚挺拔的背影中渐渐静下心来。
琴千弦顶着一张美得让男女皆醉，如同庙里供的菩萨，宝相庄严的脸看了琴芷嫣一眼：“芷嫣，跟我回千尘阁吧，万戮门毕竟不是久留之地，你爹的事我不会袖手旁观的。”
琴芷嫣咬着下唇，隐忍道：“我不走，我要在这儿练功法，你们既然没人相信我的话那我就自己报仇。”
“你爹身故，极其蹊跷，柳门主并非那般心狠手辣之……”
“我亲眼所见！你不信我算了，但也别再劝我就是。”琴芷嫣说完，转身便走。这小姑娘发起脾气来的时候倒是极为干脆利落。小青和路招摇旋即跟着琴芷嫣追了过去。
离开之时，月朗星稀，最后一抹微亮的星光落在厉尘澜和白素贞相携而来的灯笼上，白素贞眼眸转了转，目光落在琴芷嫣身边隐身而立的小青和路招摇上，却见手捻佛珠的琴千弦追出房内，四人在院中面面相觑。
琴千弦不过往琴芷嫣这边盯了一瞬，他便转了头，与旁边的厉尘澜寒暄：“厉门主，深夜来访，打扰了。”
“不知琴阁主深夜前来，是有何急事？”
“在下是为小侄而来，听说她在万戮门叨扰多日，是时候将她带回去了。”
闻言，路招摇连忙盯向白素贞，手上给她打着暗示，白素贞心领神会，上前一步道：“虽说芷嫣姑娘是琴阁主的侄女，但她是自愿入我万戮门，这走与留，琴阁主是否要问过她的意愿？”
琴芷嫣态度坚决：“我不走，我就在万戮门待着，我觉得这儿哪儿都好。”
厉尘澜面不改色，毫不犹豫的搭话道：“芷嫣姑娘不久前入了我万戮门拜我为师，既然是我的弟子，她若不愿，便没人可以带走她。”
面对两人之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危险氛围，白素贞适时打着圆场：“芷嫣姑娘与我妹妹小青颇有缘分，琴阁主大可放心，万戮门绝不会怠慢了她。”
琴千弦似是妥协了一般淡淡道：“既如此，厉门主，白护法，小侄在万戮门便有劳照顾了。”
白素贞回礼一笑：“理所应当。”
厉尘澜送琴千弦出戏月峰，两人复又寒暄两句，随即琴千弦身影便消失了去。然后厉尘澜眸光一转，视线落在缓步而来的白素贞身上。
他盯着她，一开始没什么表情，直到白素贞对他浅浅一笑，厉尘澜微冷的眸光骤然柔软下来。
白素贞软软唤了一声：“墨青。”厉尘澜极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灯笼，“嗯”了一声，白素贞又对他道：“琴阁主是专程到尘稷山来接芷嫣的吗？”
厉尘澜倒是也没避讳，直接与她道：“是也不是，新山姜武一流最近于临安城中愈发放肆，遂请千尘阁共商剿灭一事。”
“新山姜武？”白素贞一愣，可惜她心脉受损，恐怕无法为他解忧。
厉尘澜察觉到她不安的情绪，轻轻揽她在怀中，安慰道：“放心，我能应付。”
白素贞暗暗握紧了拳，随即又松开，主动环上他的腰侧，弯起了眉眼：“我相信你。”
“墨青，你看，今晚月色真美。”白素贞指着天边的一轮弯月，随性的便往无恶殿前的阶梯上一坐，然后拍了拍旁边的石阶，邀请他坐下，“如此良辰美景，墨青不与我同赏吗？”
白素贞听到了一声轻笑，是厉尘澜微微笑了出来。
今晚在这月光的映照之下，厉尘澜微微弯起来的嘴唇和眉眼，显得那么真实，恍惚间白素贞也觉得是她的错觉。
因为……
在现在厉尘澜的对比之下，她竟然不觉得方才看到的琴阁主有多美了。
世人所有对于琴千弦的赞誉，在这个浅笑面前，霎时都变得黯然失色。
而这样的厉尘澜竟然对她说：“好。”
他委屈了一身东海鲛纱的衣袍，随性的在白素贞身边坐下，瞭望向夜空中的皓月。看了一会儿，他转头来看她，触到他的眼神，一时之间，白素贞竟又发觉心脏开始像昨天那般不受控制的跳了。
她挪开目光，有些乱的看看远方，又看看衣裙，就是不敢看身旁的他。
而却不知林子豫在阶梯下望着他俩相携成双的背影所露出的酸涩情绪。
琴千弦和厉尘澜离开后，路招摇眸光大亮，对着小青感恩戴德：“还好有你在，不然我们就露馅了。”
“要没我姐姐，你就等着这丫头被人带走吧。”
路招摇歪着唇角一笑：“那是那是，素贞帮了大忙了。我现在这儿有一件事要小青你帮我做下。”
“什么事？”
“帮我做好事。”
“……”
小青撇嘴：“干嘛叫我啊，怎么不叫她去？”她顺手指了指抖如筛糠的琴芷嫣。
琴芷嫣揉揉僵硬的腰，一脸的疲惫：“我不去，厉尘澜真是太可怕了，我怕遇到他。”
路招摇嫌了她一句没用，转而亮晶晶地盯着小青。
小青头痛扶额，手一挥施了个法，眨眼便带着路招摇行至临安城。
临安城算是正处在仙魔两道势力交接处的一座自由的贸易大城。仙道魔道之人，皆混迹其中，鱼龙混杂，可也十分热闹。白天夜里皆是如此。甚至有时夜晚比白日还要热闹一些，花街柳巷，酒楼客栈，总是人声鼎沸。
路招摇拉着小青，在花街小桥之上，当真支了个摊，撑了块布，写道：千山万水总是情，做点好事行不行。
路招摇一边拽着小青不让她趁机溜走一边吆喝让人做好事。
小青捂着脸咬牙道：“姑奶奶我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路招摇谄媚一笑：“一回生，二回熟，来嘛小青。”
小青不忿道：“姑奶奶我上辈子欠你的，要我帮忙可以，你不准用我的脸。”
路招摇脸色一僵，敷衍道：“你以为我不想用自己的脸啊，这不是没法子嘛。”
小青涨红了脸，怒不可遏：“那你就可以用我的脸坑蒙拐骗啦！不行不行，我看着你这张脸就别扭。”语毕，她捻了个诀打在路招摇脸上。
路招摇不解地摸了摸脸：“你给我施了什么法？”
小青得意洋洋地耸了耸肩：“小把戏，这样在别人眼里，你就是个普普通通到让人根本记不住的长相。”
路招摇懵懂地点头，又赞叹道：“道行高就是不一样，连我都想做妖了。”
小青正欲说话，旁边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笑声：“居然还有支摊让人做好事的，有意思。”
她俩转头一看，只见来了三个男子站在那方，皆是精干的短发打扮，为首的那个一头冲天短发，笑得十分张扬。小青看了他一眼就回头了，倒是路招摇问他：“要做好事吗？”
男子见人与他搭话，大咧咧的向她们走来：“好啊，给谁做？”
小青淡淡道：“尘稷山，路招摇。”
每一次，这六个字一出口，总是有人变脸色。这次也不例外，那男子身后两人的脸，霎时便沉了下来，警戒的盯着她们。一人唤了男子一声：“阿武。”
被唤作阿武的男子却表情没什么变化，反而凑近了小青长叹一声：“啊，路招摇啊，我超欣赏她的，只可惜那女魔头死得有点太早了。”
“哦。”小青问，“你欣赏她什么？”
他咧嘴一笑，显得张狂：“听说她很漂亮，且难以驯服。”
驯服？
小青看了路招摇一眼，敢把这个词用在她身上的，她还真是活久见。
很好，小短毛，你成功的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他不动声色的解下了披风捐给路招摇，挑眉道：“我都帮她做好事了，有什么回报吗？”
小青神色冷了下来，语气不满道：“那你想要什么回报？”
他若有所思道：“我要她在天之灵保佑我达成一个愿望。”
“在天之灵……”小青嗤笑一声，一脸揶揄地盯着路招摇。
路招摇一脸冷漠的问了句：“你想许什么愿？”虽说问了……也不一定帮他实现就是了。
小短毛咧着嘴笑：“我要杀了厉尘澜，夺了万戮门，将他取而代之。”
哟。路招摇眉梢一挑，眼眸一亮，好巧啊少年，她也是这么想的哎！
小青倒是颇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一脸雀跃的路招摇，墨青要是死了姐姐肯定会伤心难过的，要不然她还是帮姐姐直接把这个危险的苗头扼杀在现在吧。
小青不动声色的弯了弯唇，指尖凝聚着法力，目光隐隐含着杀气。
脑海中浮现四个字：留他不得。
可惜她还来得及付诸行动，就被路招摇狠狠地瞪了一眼。
听他说这话，他身后又有人喝止般的喊了他一句：“阿武！”
“哈哈哈，好好好。”他摆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他往身后看了一眼，“你俩也来捐件衣服，以后咱们入主了万戮门，这路招摇就是咱们的开山祖师了，快点的。”
身后两人是一脸的不乐意，但碍于小短毛发了命令，他们也都上前来捐了衣服。
他们捐得安安静静，路招摇也懒得找他们搭话，去往花街的桥上有人来往，她见了便吆喝了一句：“哎，人生自古谁无死，捐点衣服行不行。”
行人看了她一眼，全部扭头就跑。
小短毛在她面前笑得前仆后仰：“你这么喊，谁捐衣服呀。”他说着，站起身来，“我帮你吧。”他拍了拍衣裳，正适时有个路人与他擦肩而过，他将人后襟一拎，脸上的笑微微收敛了一点起来，凶戾的杀气自然而然的流露了出来，“没看见小美人需要捐衣服吗？”
路人一脸冷汗，抖抖索索的过来捐了衣服。
路招摇望着他，只觉得无比欣赏。嗯，她万戮门就是需要这样的人才呀！
满脸凶恶，有情怀，有梦想，说一不二！笑起来放肆张狂，威胁人毫不手软。她现在要是有以前的功底，绝对当场就找此人切磋一番，探探他功底，要是妥当，必将此人收在门下，当未来门主培养呀！
才不要墨青那个小丑八怪将她的魔教当善堂来开呢！
小短毛在桥上兴冲冲的帮她抓人来捐衣服，他的两个手下在旁边一边烧一边嘀咕：“他玩高兴了又得误事。”
另一人答：“我是劝不住了，随他吧。”
小短毛把路过的行人给抓了一排过来，挨个排着队捐衣服，小短毛很得意的抱起了手，走到小青面前，拿大拇指指了指他们：“小美人儿，这么多人给大魔头捐衣服，够用了吧。”
小青挑眉瞥了路招摇一眼，阴阳怪气地说：“够她阴间穿十辈子都有的剩。”
路招摇闻言一梗，心道她大人有大量，不跟小青一般见识。
一瞬间她只觉得眼前这个小短毛真是合她胃口极了！
小短毛眼睛都不眨的直勾勾看着小青：“我很欣赏你，一般人不敢支的摊，你敢。一般人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你也敢。不如跟我混吧。”
小青白了他一眼，不屑地说：“你以为你是谁，想让姑奶奶跟你混，你够格吗，不如你跟我混。”
小短毛挑了挑眉：“有气魄，我喜欢。我乃新山姜武，近来都待在临安城，你要是想通了，随时来找我。”言罢，他带上那他属下转身离开了。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喊了一声：“对了，千万别让我知道你们没捐衣服就跑了哦。”
路招摇感觉排着队的所有人皆是一个寒颤，随即集体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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