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雪越下越大，夹着风，带着寒，铺天盖地而来。
他已经在风雪中站了近两个小时！脸冻得直抽搐，双脚也冰冷得失去知觉，但他依然笔直地站在雪中，双手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尽里肉丸子、鱼块、肉丁等食物。他踮着脚，双眼热切地凝望着那扇窗。
他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他也不知道他要往哪里去？是双脚将他带到这里，这里的槐树、蔓草，灰色的墙壁、蓝色的窗框甚至透过窗帘照过来那束光，都让他特别心安，特别温暖。
他现在能记起的事情越来越少，少到不记得自己的年龄和姓名，像活在梦里一样。
他一点一点地捋思路，从袋子里的食物想到那个胖厨师的脸，从胖厨师的脸想到那幢四四方方，没有温度的房子，由那幢冰冷的房子想到很多双期待酸楚的眼。
理了好一阵，他总算搞清一个事实：他是那帮人中唯一逃出来的，垒了三张椅子，踩在椅子上翻过高高的围墙，最后重重地摔倒在围墙外，这点，他擦破的双手和疼痛的膝盖可以作证。
只是他为什么要逃跑呢？难道是胖厨师发现他偷了肉丸子？
好像不是！大概因为那里太冷清，他想到热闹的地方待待，比如在这里。
他喜欢听窗内的动静，他们的说话声、玩具车滑过木地板的声音、哗哗流水声、菜进油锅的“哧啦”声、空调发出的“嗡嗡”声、孩子清脆而夸张的笑声……
这些声音让他陶醉，让他向往，他更紧地捏住手中的袋子，却想不起来要送给谁，他难过地流下眼泪。
他想：我把最重要的事都忘了！
02
谭美灵一下班就赶去幼儿园接儿子小陶，小陶刚上小班，还有点不适应，看到妈妈来激动地又蹦又跳。
谭美灵抱着儿子香软的小身体，幸福地笑出声：小陶乖，今天是平安夜，妈妈准备多邀请些小朋友来家里庆祝，爸爸已经在家做饭了，我们快回去准备吧。
小陶认真地问：今晚真会有圣诞老人送礼物吗？
谭美灵想了想，笑着回答：会的，他会从窗子里爬进来，小陶只需要把圣诞袜放在床头。
可我们家装了防盗窗啊，他怎么进得来？
他可是圣诞老人，他总会有办法的。
小陶暗下决心：今晚我就装睡，一定要看看圣诞老人长什么样？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地回到家，家里灯火通明，客厅里放着一棵一人高的“圣诞树”，圣诞树接通电，唱着“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屋内一片喜悦详和的气氛。
老陶正在用心做他的“脆皮金丝虾”，桌上已经摆好三荤两素，有谭美灵爱吃的“甜心猪脚”、“剁椒鱼头”，还有小陶爱吃的“大盘鸡”、“蒜台肉丝”和“香菇菜芯”。
谭美灵跑到厨房隔着烟雾对老陶撒娇：老公就是好，全是我和小陶爱吃的，我最爱吃你做的金丝虾，外面餐馆怎么都做不出这种鲜味。
老陶哈哈笑，迅速亲吻谭美灵：那是，虾这么贵，他们哪舍得买活虾烧，我跑了两个菜市才买到的。
老陶催促谭美灵打电话约客，关掉灶上一直沸腾的“三鲜火锅”，叉腰望了一会窗外。雪越来越大，已经看不清对面楼层，周边矮冬青在大雪的笼罩下像窝在一起取暖的兔子。老陶盯着急速下坠的雪花发出一声叹息，他的生日在农历十一月初七，往年在圣诞前，今年刚好和平安夜赶在一天。
母亲在世时，在他过生日这天都会给他做碗长寿面，盯着他全部吃完，她再露出知足的笑。父亲则相反，这天该干嘛干嘛，没他什么事，也不会对老陶说句“生日快乐”，总是瓮声瓮气地叮嘱：好好努力才是正事，生日过不过有什么要紧。
谭美灵走过来打断了老陶的思绪：我们把这老房子卖了吧，加点钱换套小高层，住在一楼又潮又冷，我把空调都开了，小陶还叫冷。
老陶低下头：我从10岁就跟着爸妈住进来，我舍不得这里……
03
那天晚上来了很多人，小朋友们争着去看小陶的图书和机器人，大人围着饭桌畅聊古今。
大人的话题最终回归到孩子的名牌服饰、知名早教、机器人玩伴和进口零食上。所有人都想向别人证明自己的孩子生活优越，自己对孩子是最好的。
老陶独自喝了一会酒，万分感伤地说：我觉得我们对于孩子，最缺的是陪伴，每天我走时小陶还没醒，我回来小陶已经睡着，天天大会小会，又是到处出差，陪他的时间太少了。
老陶的话让刚才还在互相攀比的大人们沉默了，很明显，论陪伴时间，一个比一个少。虽然道理都懂，但都很容易给自己开脱，这个话题以“我给了他童年就没法成全他成年”终结。
饭后大家将自己的许愿卡挂在圣诞树上，又唱了一会卡拉OK，一直闹到近10点才结束。
小陶戴着圣诞帽，追着玩具火车挨屋疯跑，越玩越精神，怎么都不想睡，谭美灵只得帮他洗漱过后，将他强按到他的小床上，一再叮嘱：早点睡啊，要不然圣诞老人就不来了。
老陶帮着谭美灵收拾屋子，清洗碗具，两人正互相调侃是不是老了，这么不经累，就听到儿童房传来小陶惊喜的尖叫：妈妈！圣诞老人！圣诞老人！
谭美灵应声赶到儿童房时，就见窗户大开，小陶站在凳子上，半个身子探向窗外，看见妈妈来，兴奋地语无伦次：妈……妈，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圣诞老人来发礼物了，快来看，快来看，圣诞老人站在那里呢，他手上提的是给我的礼物吧……
04
谭美灵一边笑儿子的纯真一边探出头去看：呀！窗根下果然站了一个人，他全身都被雪覆盖了，手上提个袋子，他一定是冻坏了，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可是，透过房间里照出的光线，谭美灵分明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她大声喊老陶。
老陶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几个大步冲过来，却在看到那个“雪人”的瞬间呆住了。
“雪人”看到老陶，激动地举起手中的袋子，眼里全是笑：我认识你，我，我认识你……见过，见过……
老陶的电话适时响起，里面的声音又气又急：陶先生，真是对不起啊！你家老爷子翻墙跑了！我开养老院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我们找了好多地方没找到，他可是有老年痴呆啊，这出了事——
老陶含着泪笑了：没关系，他到家了……
老陶飞快地穿上羽绒服，抓过军大衣朝父亲奔去。自从父亲生病后因家里没人照顾就住进了养老院，他和妻子因为忙于工作，每周才去看一次，有时可能隔得更久，这会儿父亲肯定是太想他们才跑出来的。
雪地里，老陶用军大衣将父亲裹进自己怀里，哑着嗓子吼：墙那么高！天这么冷！你怎么可以一个人跑出来？你迷路了怎么办？你在路上万一出了点意外怎么办？你如果，如果……
疯涌的眼泪堵住了老陶的嘴，他蹲下身子，难过地哭了，他已经没有妈了，他不能再没有爸爸。父亲现在虽然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记忆力也越来越差，但只要父亲在，他就还能叫声“爸”。
父亲拿手轻轻地抚摸着老陶的头，轻声说：别哭，孩子，今天是我儿子生日，我给他送点吃的，回头你让他分你点，只是你别多吃，给他留点……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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