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我离开,不,应该说是抛弃罢,抛弃以前的“家庭”有十五年了。因此上,也有十五年没见过他了,每次想起这个人,总会有种冷冷的寒噤从脚心一直麻到头皮,鸡皮疙瘩也随之而来。没有找他倒不是因为他杳无音讯,相反,其实他在哪我是了如指掌的,走过去见他也不过是半天的工夫。说实在的我没任何话想对他说,顶多是寒暄两句而已,何况他也不是那种多么喜欢闲聊的人。
但总得去看看啊……这样想想也怪可笑的,跟回家看年迈的父母一样,虽说我跟他都是没有父母的人。唉,还是去一趟罢,毕竟那个“家庭”,只剩他一个了。
怀着这个想法,我第二天一大早出门,经过半天的步行,又回到了这个终年在飘雪的地方。这个山顶似乎比我印象中要冷的多,我记得最后一次来,还是有些松柏的,也还有个挺宽阔的湖呢。现在除了白色甚么都不剩了,虽则是半阴天,但些许的阳光还是穿透了云雾返照在雪上,就那么一丝丝光亮,便刺的我睁不开眼。走着,雪原上恍惚的现出一个黑漆漆的身影,在向这边走近。他是知道我今天会来吗?居然还来接,还是说这是他每日都做的事情?
想着想着,那个打着伞的孤影就到身边来了,他空落落的左袖总让人以同情的眼光去看他,不过他很烦厌旁人的怜悯,这我是知道的。他那张仿佛依旧是二十出头的面容,被斜着梳过来,白花花的头发遮住了左半边。渐渐地,他已经将伞遮在我头顶了,打伞的手背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本应分担这些伤的左手已经消逝了。他身后,一条孤寂的脚印正在被吹雪填平。
“来了啊,有甚么话到室内说罢,这里最近变得冷了。”
你这低沉的口气一点也不能帮我感到暖意……我心里默默地埋怨着,你说话就不能用个欢快点的口吻吗?外表上却只是还给他个默许的笑容。
他住在以前的主厅,除了这个最宏伟的屋宇,其他的都被雪埋没了;主厅也只是勉强支持,盖着厚实的一层白色,戴着顶白斗笠一样,又像是住在这的人的写照。
“你在等我啊?听你的话里是这个意思。”我跟他先后进门,抖擞了几下斗篷上的积雪,将其挂在门边的衣钩上。
“没有,住这么个地方,我每天不出去转转会很沉闷。”
你看上去已经够低落的了……真想不出还能沉闷到甚么地步。我边遐想边向屋子的四角看去。他不愧是个爱书的,这正厅本用来待客的桌子被他磊的满满的书籍。在冰天雪地中不合理的硕大落地窗被他利用的很恰当,明媚的窗子边摆着张躺椅,看书都不用点灯了。
他见我不回答,还真的看书去了。这个一只手的人做甚么都看似很笨拙,每次翻一页,都要将书完全的在案子上摆平,小心翼翼的用食指与中指翻动纸张,也不知道是怕弄坏了不是;然后再将书端起来,躺在椅子上慵懒的阅读。
我烧了壶水,本想着泡些茶叶的,但他这里貌似没有这种雅兴的饮品。叹了口气,便很无奈的将开水放在他的书案上,坐在对面愧疚的说“我挺对不住你们的,在你们最困难的时候逃走了。我只是,不忍心你俩惨淡的支离破碎,你也成这幅模样了……”
“打住……我不爱听,你没必要别可怜我。”他头也不抬得埋在那看书,只嘴唇动了动。“十五年后你就是为了怜悯我才来的吗?就是为了看我因羞耻而红脸一次?”随后是一句刻薄的,丝毫不给我留情面的话。
“不是,我…我想请你来我家一次,我下厨让你尝尝。”我慌乱的编了一句应付的话,磕磕巴巴的说出来,估计被瞧穿了罢。
果然,那双洞悉人心的眼珠转了过来,他正是因为看穿了谎话才会回过头来。但他没让我瞧出不屑,冷漠却又不让我难堪的回绝“不必了。但不是你多心,而是我离不开,人多的地方我心里会很燥热。”
料想着会面面相觑的尴尬一会,他却替我解围道“你要下厨的话,我这也有些食材。这人情我还是让你还的,毕竟很久没人替我煮饭了。”说完,他倒扣书本在案子上,侧着脑袋将视线眺向窗外,这是不愿继续说话的意思。
扯了个谎总得圆啊,不久后我端着两碟子炒菜出来,他厨房中那两筐土豆和白菜实在做不出甚么花样来。“已经很好了,我自己是做不出来的。”他平着口气,正经八本的给了我个赞许,随后是他不动声色的咀嚼。到底是注重礼节的妇人教出来的啊。跟他一同进餐,我是时时刻刻紧张的,生怕稍稍的放松便会露出甚么马脚来,毕竟,他是那样的计较与挑剔……
“你到底怎么样,别再给我个敷衍的答复了。”我看着滑溜溜的大理石餐桌上不听他手使唤的碗箸,又不免流露出怜悯来了。那些没教养的瓷器在桌上滑动,像是一群取笑他独臂的孩子。他虽说是个心事不会彰显出的人,但还是能看到眼神中的无奈的。
“挺孤寂的,我一天总会想到她很多次。”他这样简单的就说出心事了,也没那么冷漠嘛。随后,辨不清是苦笑还是冷笑的说道“但我对于她,还有走了的人们,已经逐渐的记不清了。他们的作为,音容,还有喜好,对我来说已经变的模糊了。”
“我不信,你还会忘事?”
他那修长的手指包住了他的下巴,胳膊肘撑在桌面上,整个身躯向前倾,我也向前靠了靠,之间的距离立时缩短了。细看下他峻然的眼神消弭了,居然换上一副只能用“安详”来描绘的神色,我这下子相信他了。
“挺可笑的,我血淋淋的走雪地回这里,倒是记得很清楚。”他说着咧出一个琢磨不透的笑。
“我讲给你听罢,今天就不回去了。”
他端起水杯,将右腿搭在左腿上,又懒懒的靠在椅背上了。
我们都是在脚下这个地方长大的,说着跺两下脚。就说说腊八好了,最后一个腊八,因为年前就出了事。这里以前的景致是无可比拟的,你见过白雪落在墨水上吗?你见过半悬在山崖上的屋宇吗?见过一直到饷午才散,到薄暮又重新笼罩湖面的雾吗?白雪融化在乌黑的湖水前,会停滞那么一小会;就这么一会,它会先被染成黑色,然后变小,再变小,直到它完全的消失在黑水中。那个湖,或者说是潭罢,因为它实在很渺小。也不知道它被那么多片白雪花浇灌,日日夜夜的浇灌、覆盖,潭怎么还是墨水的颜色?倒是省的买墨钱了。小时候,我还以为其他地方的湖水也是乌黑的呢……家小姐给我讲的故事中,甚么蔚蓝的海、翠碧的溪流,我都只能去憧憬它们的样子。
雾说过了吗?瞧,薄暮一到它有围上来了,遮蔽了潭心的一切,从谭边,或是从山崖上,都看不穿它到潭心。今天被藏匿的是家小姐和夫人,她俩每天都要泛舟转悠着玩,不过玩的甚么,旁人就一概不知了。浓雾好像连声音也能掩盖住,她俩每次玩够了回来,都是带着笑容的,肯定是说了不少开心的事罢,这些话旁人又是个一概不知……
夫人她身着没皱褶的青布直裙,竹签盘起她垂过腰间、细长瀑布似得缕缕青丝,背后的手轻持着拂尘,遥看过去是难描绘的一韵清雅。她那时不过三十多罢,至少从她眼下尚不深邃的细纹看来,她也是这样的年纪。她的面容是很有风韵的,白皙中带点红晕的脸上点缀着一对丹凤眼,全然是名家笔下画出来似得。一直在执篙推舟的小姐才十五六,她那天是一身粉桃色蚕丝裙,外面披一件只能裹住上身的金蝶飞花杏白兔袄子,她的裙幅褶褶如雪华,恰好凌空于地面。浓密的满头乌云是用金带束起来的。后脑簪的是桃木明珠,乌鬓内半遮半掩的耳垂戴着金厢猫眼坠,却有点太华丽了罢,在幽静的山景和浓雾中很耀眼。
她俩泊舟栓在南岸的一根根木桩上,向主厅走去“爹他又拉着教我耍剑呢,都跟他说过多少次不喜欢了。他总是说我娇怯,又是身病弱弱的,说是学学对我没坏处,可我偏不喜欢嘛。”名单字蕊的小姐说这句话时扭扭捏捏的,好像憋屈在心里挺久了。
“你别理会他,不喜欢还学来做甚么?他要是再缠着你就跟我说,或者叫你哥哥随便教你两招花哨的打发他。”妇人头也不回满不在意的样子,就差咂舌了,从她不屑的口吻听得出夫妻俩为了这女儿有不少分歧。
你现在住的这个地方以前也有个名字,还挺好听的呢,叫点寒阁。这里以前是凌驾在潭上的,还得从岸上走两道桥才能到。那天,楼阁内来来往往的人正置办年货,琳琅满目的家具器皿无一不是价值连城,蓬荜生辉。但我心里一直在想,这等辉煌的内饰,不是将那外界俗气不染的仙境一吹尽散了吗?仿佛耀眼的曙光照透了晨雾那样,怪可惜的。
性子活蹦乱跳的小姐一进门就被请到精装雕的茶桌边坐下,佣人斟茶端果的奉持。她哪有这个坐性啊?茶水还没喝上半钟,就起座顺手抓了两把剥开过的栗子,一边咀嚼一边四处转悠,伶俐的领着佣人指指点点,说这灯笼挂错了,那个锦鲤窗花儿贴歪了……
夫人是和你一样从不凑热闹的,她下船后压根连门槛都没进,料想她又找清净地方弹琴了。小姐也懂乐理,她虽说表面活蹦乱跳的看不出,但你们三个都有这个雅致的习惯。
甚么,你那天在哪?你应该是出去玩了,我记得你是晚饭时才回来的,你连自己的事都记不住?你叫莫归,不,不是姓莫……你没姓氏,名字是夫人收留你的时候起的。跟你一起回来的还有玉婷姐姐,她姓陶。你俩都是细高挑的身材,回来时累的站也站不稳,握着栏杆摇摇欲倒。婷姐姐她双眼皮不住打架,黏在了一起似得。你带了条活鲤鱼送给小姐了。我那时很不解,因为这里的黑水养不了鱼嘛,又是太冷了。你是跑了多远才能钓得到鱼,又是怎么把它活着带回来的?我想鱼儿要是能说话,估计会恶毒的咒骂你一路罢。
你们回来后找到小姐,三个人就去她屋里下棋去了,反正主厅里那些嘈杂轰乱的说笑你们也听着难受。她的屋子我一直羡慕得很呢,总是偷偷摸摸的蹭进去玩,不过她发现时也没有厌烦我的意思。后来我也明目张胆的了,每次进去她都只是笑笑,问我要不要果子甚么的,要是碰见了甚么新奇的事,她就非要拉住我讲个没完,不说到她口干舌燥不教走。
她那像个书房的屋子格外雅致,用集锦槅子门由东到西分为三间。西边是货真价实的书房,门上磊的全是夫人还有你的书,虽说她自己就翻看过极少的一部分。里面,大理石书案上,对就是你现在用的这个,她的笔架都是或立或飞的木雕仙鹤,嘴里衔着狼毫笔,墨砚和镇纸旁有个汝窑瓶,五六天换一次插花。书案的后墙本来是四面雕刻着活灵活现鸟雀的屏风,后来夫人嫌没地方放书,通通撤掉改为书架了
东边的是棋室,你们那天就在这间空旷的屋子里玩。月牙门内异常的清平,就摆了个四尺宽的四方棋盘,你跟小姐面对面坐在棕丝编的蒲团。真想不通啊,你在对付小姐这个不是对手的人时,也总是很认真,手里拿着颗棋子能考虑到别人睡着。墙上空空的,只挂着柄羽白色短剑,那是主子送给小姐的,她收到后就挂在这,一次也没碰过。再向棋室的深处望去,三层葱绿色纱幔隐约遮着床帐与妆奁,那是她的卧房了。
晚饭过了你们才一个个的打懒腰,活动着筋骨出来。那时该喝粥了,你三人都是不赴宴的,每次腊八节只有在香气弥漫的粥端上来时,你们才会赏脸同时来主厅。不过这个出现是短暂的,因为夫人更不合群,你们只是来拿些饭菜和粥羮的,随后就会消失到僻静处陪她;进来时正在唱西厢记,不过‘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这句话的转瞬间工夫,你们就关上门走了。其实在主厅边听曲边哄笑的这帮人并非你想象的那样恶劣,他们与你之间,可能只差着“好强”与“清雅”两个词而已。当然,浮浪的也有一些,否则谁会点西厢这种艳曲呢?翰哥那天还混在他们中间,他是怎样个正直的人你没忘罢……
你走了后,我旁边的桌上说了几句你的坏话呢……不过你也能猜得到罢,你是那样的厌恶宴席,厌恶所谓的“欢聚一堂”,仿佛和混在人群里会使你变得肮脏一样。而喜欢这些的人们自然也会不屑于你,说你是假清高甚么的。
你们三个打着灯笼,穿过两边万壑参天的羊肠窄道走向后山,这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好似是有人劈开的,两个人都没法子并行。天际和月光从头顶细长的缝隙洒入,幸亏是提着灯笼,否则真是碰上石壁还不晓得呢。昏昏暗暗、深深浅浅的山石路足有几百丈长。快到尽头时,你们三个也可以同时并行了,两侧令人惊悚的悬崖也一层矮似一层,到尽头了。然而尽头是个更令人唬的晕厥的悬崖,全然看不见底下有多深,永远缭绕着的云雾彻底的掩盖了我们狭隘的视线。迄今,我都不知道它对面是不是别的地舆邦国……
夫人她一直在老松树那里,就是挨着悬崖的那一株,形状上像是挑剑人似得,甚么,那树至今还在啊?树下有她常年弹琴用的桌子,她一整晚就坐在桌前摆弄着,大冷天的也不知道她的手指怎么还能动弹。当你们见到她,她的手指就悬在弦上停住了,但余音还在,它们在雾中荡彻了一会才消弭。她听到到你们靴底踩雪的声音,温馨的眼色也随之转了过来。在别人面前,她是从不会有这幅暖暖的神情的。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她在你面前露出欣慰是最多的,也许你才是她最感到亲近的“家人”罢……
婷姐她提着三层蒸笼,里面的粥透过竹壁传出来。是紫糯米夹红豆青豆,配着枣子莲子桂圆这些熬成的,少说有个十五样食材罢。在喝粥时一句话都没有,你们都是夫人教出来的,她对于“肃静”这两个字格外的在意。其实小姐她是想挑开话头的,但是她要开口的时候又好像被你们所创的氛围给压住了。
碗碟空了之后她就一直在弹琴。“听曲子,是享受的经历。而当你自己摸到琴的时候,就必须庄严地去面对了。”这是她常说的话呢。
婷姐和小姐并坐着听,她俩那时候还不会呢。你则躲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靠在石壁上倾听。说实在的我听不太懂你们的曲子,只能从中听出很优美或是很震撼。至少我偷听你跟夫人是这样的。我记得她有个曲子叫“逝往”,这曲子在她的手中是很悠扬的,能听得出曲中人的惆怅来;而到你的手里,就多了一层愤恨,好像要打甚么一样,而那种由低攀高、自高而落的起伏情怀就少多了。后来我仔细回想,你好像故意在几个地方弹得很重,又很突兀。小姐嘛……再低落的曲子到她手中都不对味,少了那层伤感,不过只要是将欢快的交给她,你和夫人就谁都比不上了。
主厅中的欢唱不到这帮人一个个酩酊大醉是不会歇息的,我虽说没你那样反感宴席,但这么个闹法,直到凌晨才消停,我也是受不了的。好像翰哥他也是这样的想法,厌烦在他黝黑的脸上一丝丝的浮现。终于,他带着三分酒豁然的起身,向我使了个眼神。我巴不得有个想溜走的同伴呢,见到这个眼神欣慰的不得了,忍着笑,兴高采烈的拉曳上夏菊,对了,还有个叫琼花的姊妹,她俩是我最玩的开的人。琼花长得比我们俩好的多了,跟婷姐有的一拼。
我们四个人去凑你们四个的清局了,不过并没怎么受欢迎……到底不是夫人教的,在她眼里,怕是跟你们差着一大截呢。到那里时,停下的弦将最后的余音散尽,那响了整晚的梧桐木就被夫人用一条绸绢裹了起来。
其实翰哥是怀着好意去的,他教我多带了些粥给你们暖身子呢。不过你和夫人都算是怪人,或者说是奇人嘛,平常人的好意常常与你们需要的好意冲突。我们也不懂得弹琴不能被分毫的打扰这个道理。最后,翰哥他只是很窘然的跟你交谈了几句,不过内容我没听到,只看你皱眉,稍微倾斜了一下脑袋,倏然间又将疑惑收了起来,留下一个“哦”字。
清局散伙了,被我们四个不懂乐理的“牛”冲散伙的……
二:
我记起来了……这些旧事的回忆都一点点,一滴滴的钻回我脑海中来。头痛,心口也痛,像是刀割一样,怪不得我当初会忘了他们……
我被突如其来的胸闷感压迫,趴在书案上了。啪嗒,几滴水珠从我鼻尖落在案子上,这是冷汗还是眼泪我也说不清楚;后背很燥热,开始发痒了。我勉强的撑开右眼来凝视书案对面的这个女子,她好像看到我瞬息间的变化很焦急,已经起身要绕过来我这里了。我颤巍巍的举起满是伤疤的手示意她不必,现在,这些伤是怎么酿成的我也记起来了。她应该意识到了,意识到我心里这些事情的复苏,她的眼神中因此而包含着欣慰。
几声低沉的吼声从我沙哑的喉咙中发出,喉咙也在痛……尽管之前喝了不少水,它却莫名的很干涩。对面的女子起身走了来,忽视着我阻止的手势,她没开口,只是拍着我的后背。好像确实有些用……我太阳穴那里不再蹦蹦蹦的跳着疼了。
我再次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她将关心的目光洒在我这里。看样子她应该不知道……其实她口中的“支离破碎”倒是由我自己的决定酿成的。除我自己外,还有翰哥;婷知不知道至今也不清楚,她是个守口如瓶的人,外人的秘密都能守住,自己的更不用说了。我第三次看向替我敲背的女子,这次不是觑着看的,她煞白的脸面好像有些惧怕。到底告不告诉她?这个想法在我心里来回的矛盾,几次要出口的瞬间又被咽回去了。她不久前那副内疚的神情忽然在我眼前浮现,我因此定下心,坐直了说道“我想起来了,后面的事我自己说罢,估计你知道的不全面。”
这句话你先放在心上,等我讲完了你再做看法。蕊她的老爹和琼花的死,还有所谓的“灭门”,基本上是我一手的作为。就是那年腊八的第二天,翰哥他约莫午饭后来找过我一次,那时蕊的书房空着,我在里面整理书籍。昨天在后山,他就说过今天这时候来谈些事了……神色很慌张,黑黢黢的脸上泛出了红,额角冒着冷汗,看来这件事让他一个松散的人变得机紧了。
在确认了婷跟蕊都不在后,他一针见血的开口了“前几天,南边的门主来了,串通我们这里的人策反。已经十个里有八个依允了,你明白甚么意思罢,我来是希望你出门制止一下。他们虽说对你不满,但至少,还是怕你的。”
我以为他玩笑呢,冷笑着不说话,想想这件事的荒唐,渐渐地变成狞笑了,随后刻薄的反问他“这荒谬的谣言哥你也信?他们还有这么大的作为,只可能是酒喝大了、艳曲听多了后的自以为是罢。有甚么好反的?成天的宴席还不够享福?”
“因为冷,才憋在屋里听曲喝酒……你说,给他们个更暖和的地方去享福,他们去不去?”
我依旧表现出不信,说道“好,我去遏制去。”然而压根就没有起身,反而从架子上拿下本书,坐在案子边看了起来。这短暂的交谈就结束了,翰哥他摇着头,也是没说话的推门而走。
其实我并非不信他,而是彻头彻尾的不在意,不在意蕊她老爹的死活。我也算是被冷天憋得难受罢,对于这个我恨了十几年的门主,想到让他见点血,心里是莫名的喜悦。血也沸腾着,心想他身上插着几柄刀,光是这个画面就让我变得燥热了。他实在太不像蕊了……甚至说,他不配去做她的老爹。
不过对于我在意的几个人,还是不放心的,因此,那天我找到蕊,扯谎领她出远门玩了。她那种性子的人,巴不得天天出去玩。至于夫人,我托付给婷了,她见我带着她的“好妹妹”走了后,估计也会想方设法的让夫人逃走。
带她去的是个暖湖。这里几乎没人知晓,因为它太隐蔽了,唯一到达的方法是从远远地山林里,在一条没甚么特殊的小溪上乘筏,两天才能到。那个不大点的湖还真挺奇妙的,在其他地方下雪时它却是绿野如茵。湖水在温热的影响下在不断地冒出水雾,连湖畔的草地都是暖和的……
水边竖着个不大不小的竹亭,旁边栽种了岁寒三友,那是婷的杰作。除我之外,她来的次数是最多的。她对这些草木相当自豪呢,在与我的言辞中时常提一两句,好像是在试探我。其实我倒也不是你们心目中的书呆子、琴魔、怪人,看到亭子边花花绿绿的,也不是无动于衷的,至少,是会感到些许的欣慰。扯远了,离湖稍远一点是间小竹屋,我嘱咐了蕊在那休息,自己就在亭子里,反正也暖和嘛……屋子没人时有一群乌鸦看守着,它们是我养的。不,说养的有点亵渎了,它们是我数不尽的朋友。
也许这才是你们应该说我怪的地方罢,喜欢乌鸦……在我眼里,它们不吉利的嘎嘎声是那样的有力量,每一声都像竭尽了全力;被骂作是丧服的黑羽毛多么干净呀,可不比那花里胡哨的好多了,画家画它们时都省得浪费颜料了。它们是相互有依靠的,你见过成群的乌鸦吗?那样浩大的队伍,竟然没有掉队的。我又说的远了……
蕊要我领她在湖上玩玩。
“我累了,再说也没那个心情。”我很透彻的回绝了她,将她带来这里,躲过“浩劫”就够了。我说完后就回过头去了,至于她是怎样想的,气恼了吗?还是满脸的无奈?我没那个胆气去看。倚仗亭柱坐在亭子下,背对着湖,亭心有张简陋的茶桌,我将胳膊肘撑在上面,手掌拖着半装睡半真睡的脑袋。
约莫一刻左右罢,身后有一阵筏子下水的声音。竹筏在沙滩上拖拽,停止;一多半入水,水声,停止;人在筏子上行走,水声,停止;筏子最后离开沙滩的摩擦声,水声,渐行渐远的水声。我小心翼翼的用余光瞥过去,她自个儿在往南边划。
你们再怎么说我严肃也罢,不会欣赏景色也罢,至少我觉得自己还不全然是个无趣的人。再怎么说,这个湖各个角落、每个水畔,我都是亲自游玩过的。她在往南岸的下游去……那是个浅浅的清涧,在幽篁中曲折延续的向远处流,水也就到膝盖罢。那里最多的是野鸭,一簇簇不怕人的野鸭,还有枝条荡在水里的柳树。她到那,估计会跳到水里逗鸭子,还会编柳条环……运气好的话,会有刚出生的小鸭绕着她游水。
也不知道想了多久,蕊已经从满是朝霭的水面上划回来了,她赤着脚,裙子在膝盖处打了个结,果然是跳到水里玩了。她从筏子跳上岸,向我这边走来,连鞋子都懒得穿了,反正这里是嫩草地扎不伤她。提在手里的外衣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甚么。她将外衣摊开在我面前的桌上,里面爬出来十几只大大小小的螃蟹。
“我的晚饭可算是有点鲜气了,跟着娘天天都是青菜,乏味死了。”她喜悦的说道;一边翻看着那些螃蟹,将要跑走的一个个抓回来。
“你去东岸玩了啊……别的地方也没得螃蟹捉。这么多,放回去几个罢,我又不吃。”
“原来你甚么都知道啊,那还不告诉我哪里好玩?害得我自己摸索。”
“你这不也玩的挺好的嘛……”
我看她没有放生它们的意思,满脸是那种“好不容易捉来的你这么不给面子”的无奈与失落,就差掉眼泪了。这是装出来的,为了博我的同情,不过就算知道这些,我还是让她将螃蟹留下了。
“屋子里有个钓鱼用的网子,你去将它们装上,泡在水里。免得……”
“知道了!”她这就原形毕露了……向我这个上当的人投来满脸的得意,随后,两蹦三跳的跑走了。
我又一次骂了自己的可笑,已经数不清多少次了。这次来时走的匆忙,书本、琴都没带来,唯独没忘的是一柄剑,我都不知道带它来有甚么用……在无所事事的空想下,困意也肆无忌惮的席卷而来,它冲破支撑我醒着的最后一堵墙。我很不情愿的倒头在椅子上睡着了。
忪惺时,蟹肉的鲜气已经弥漫过来,直往我鼻子里钻了。我朦胧着朝小屋的光亮走去,眼前的事物还都是重影模糊的。里面只供三个人进餐的小桌子上摆着一筐炊饼和素菜,她已经在吃了,从一旁乱七八糟的蟹腿看来,少说吃了四五只。
“你少吃几个,不知道会胃痛?”我揉着眼睛叮嘱,对她这个强词夺理的性子,我实在没办法,说出这句时都在暗中嘲笑自己的多管闲事。
“还不是你不帮我分摊的事?你干嘛跟娘一样吃素呀。”
我还是有点气不过的,她分明可以敷衍一句,却非要顶撞回来……看来在同个屋檐下吃晚饭,是会很尴尬的了,我只拿了两个炊饼去外面闲转悠,边走边啃着吃。
“披个外袄再走。晚上,再暖的地方也会变冷。”她在我临出门时这样嘱咐,你说我到底生不生她的气呢?
大晚上一个人也无所事事啊,离湖上稍远一点的地方就只有深林而已。从高至低:白杨、竹子、灌木与荆棘,连一条供人走的路都没有。我见了这些障碍心里就直打退堂鼓;直到我的双腿带领自己撤回亭子时,那咚咚咚的鼓点才知道歇息。雾那样浓,根本看不到月亮,当首的晚空中只有一团微弱的乳白色而已。在一条一人长的宽凳上,我也不清楚躺了多久,我的脑海中回想着平时看的乐谱,手指极力的去凭空重现那些抑扬顿挫。
困意在凉风的陪伴下又来了,我用一领宽大的斗篷盖住自己,再一次被它带去睡乡。
在这的第十天,婷终于带夫人来了。她们两个乘一只乌篷船,从茫烟似得雾里一点一点靠近。从她们迷茫的身影上看来,蕊的老爹估计已经“下台”了罢。我并未跟她们碰头,这件事交给蕊更恰当。在确保她们平安无事后,我就独自往回走了。
那些灯红酒绿的楼阁再次出现在我眼帘内,隔了人非物换的十几天,它们倒是光景依旧啊。已经是后半夜了,这些灯火却给人一种宴席不息的感觉。我明目张胆的向蕊的旧房走,确信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为甚么回来?我至今也说不清道不明,回来只能为自己带来愤恨和哀怅而已。
蕊的屋子依旧没有上锁,却是头一次没有了人气儿,书架上一点一点积攒灰尘的书籍;静悄悄的琴;还有上次下到一半没来得及收拾的棋局。我点上一支灯在她的茶桌边坐下,看似恬静地聆听门外随风摇曳的风铃;它们还是那样的悦耳,能发出钟一般的声响。我的心事很多时候是受声音牵引的,也许这个风铃才是我回来的原因罢。
“谁呀?”一个纤弱的、睡意朦胧的声音从内室传来,我起初被吓到了,但听清是琼花后就安定下来了。
“我。”
“哦,是你啊。玩了一趟回来了是吗?一个人?”她的口吻也有点安心的感觉。
我还给她两声轻轻的“嗯”,眼睛追随着她靠近的身影。她应该是被我吵醒的,走路都打飘儿,不住地绊脚。她斟了两杯清淡到无味的茶,递过其一后坐在我对面。
“如今回来,是不是有些晚了?”她这句话是否在嘲讽我?不过现在也无从考究了。
我没回答,她便换了个话题“她们都还好罢……这里发生了甚么你可能不知道,蕊她父亲没了,夫人也是被驱赶……”
“我都知道。”
又是长长的沉默,我们耳朵里只有间断的风铃。这次,它像响钟似得在提醒着我的过失。
“我后天结婚,与敏瑾。”
“恭喜。”
“连你也这么说……我这几天跟谁说都是得到这个答复。”
“令堂是怎样看的?”
“她?更过分了……甚么女孩儿一辈子没几次机会;过了这村没这店……她就像是个卖瓜果的,而我,一个长得正熟的果子。”
“这么问有些冒昧……不过我记得你家并不窘迫。”我居然在为一件自己不能插手的事细细分析。
“不用出力来的钱谁不想要?就像蕊这间屋子,我娘一提婚事敏瑾二话不说就当聘礼送给我了。”
“那你怎么看敏瑾的?”
“不欣赏……他虽说没做过甚么对不住我家的事,但他……就是财大气粗嘛。我过门去,估计连替他倒茶的小厮也不如。”
“我帮不到你。但我想作为一个看官去旁观你的未来,当然,你要是觉得我太自私的话,我立刻就走。”
她先是对着我愣了一会,眼睛突然变得水汪汪的,但泪珠没落下来;缓缓地将目光转向一边,无声的、轻微的点了点头。
“我的旧房还空着吧。”
“空着。”
六天后,她的死讯传来了。哪怕是我成天蜷缩在自己的屋子里,谁都不见,响天震地的唢呐还是将她自缢的消息带到了我耳中。虽然我听不到蕊门口挂的风铃,但脑海中的它再次像警钟般,一声一声,好似一把铁锤将愧疚砸到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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