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许多事不能自主，就如这生日，本想忘却，而总被我的学生记起。每次面对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蜡烛，我都不知所措。祝福生日快乐，本该是人类共同的美好行为，而近些年我却有不同的感受，如众所周知，儿的生日正是母亲的苦难日，这一天我会陷入对苦命母亲的痛念之中。
小时候盼着过生日，生日可以吃到一个鸡蛋，那时还不知蛋糕为何物。一到生日这天早晨，我还没起来，母亲就会捧着一个煮熟的鸡蛋趁热在我的头上滚几下，这叫“滚运”，然后放在我的枕边，算是生日礼物；我自然幸福无比。要知道，那个年代，能吃鸡蛋是很奢侈的事，一个鸡蛋在我手里得保存一天才能吃完。平时全家人天天吃粗粮，清水煮白菜。细粮靠供应，记得有一年家里分了二斤小麦面，我们眼巴巴地看着母亲送给生小孩的邻居二婶了。过年时，母亲会用榆树皮参合苞米面包酸菜馅饺子，揭开锅盖，香气扑鼻，满锅金灿灿的，煞是好看。父亲抓起一个咬一口，连连叫好，我们也围着桌子，就着白菜粉条汤，大吃起来，虽然有点烧心，却也欢喜异常。
我一直惊诧于母亲顽强的生活能力，试想那年月，缺柴少米的冬天，零下二十几度，屋里的水缸经常被冻绝底。母亲每天不仅为全家八口人准备三餐，还得准备猪食，一到饭点，在外干活的家人会象饿狼一般回来，父亲性子急，高喊着＂吃饭吃饭＂，母亲加紧端上饭菜。刚伺候完人，猪在门外又叫个不停，马上又去打点猪。总之，母亲像钟摆一样围着锅台踮着一双小脚从早到晚，忙个不停。为了用热水方便，善动脑筋的母亲竟自己做瓦工，在炉台后巧妙地安插进一口小水缸，借用炉火的余温，名曰温缸，这个节能多用的温缸是母亲发明的专利，全家人受用多年。母亲还有一手好针线活，我上中学前的棉祅棉裤都是母亲做的，母亲的手工强过逢纫机，她保留着她十七岁出嫁时自己做的旗袍，那细密精致的针脚让人很难相信出自人工之手。
母亲说她一生最大的遗憾是不识字。其实母亲是有机会识字的，因为丈夫当年在村里识字班当先生，母亲上了一天识字班，她在石板上仿写的楷书受到了全班人的赞扬，丈夫也高兴，也正因此被婆婆罢学了。当儿媳的只有服从，做好家务才是本份。我深知我的书画基因多半是来自母亲的，当年父亲是村里仅有会用毛笔写字的人，逢年过节我常为父亲研墨；随着我的成长，大概上初中时，父亲就＂交枪＂了，只要我在家，写春联的事都归我了，父亲为我研墨，我很开心。母亲看过也会发表评论，当然多是夸我。其实在审美上，母亲是十分挑剔的，一般的东西她是看不上眼的。我记得上小学时，把生字作业拿回家让母亲过目，母亲对照着语文书上的范字看了又看，然后笑着说我写的＂竹＂字不对，两个竪画写的不标准，并拿起笔对着书写一遍，确实写的比我规范。母亲的心灵手巧在十里八村是有名的，家里墙上贴的大多是母亲画的图案或剪纸。我清晰记得母亲曾缝制一白色门帘，上面画着白蛇传连环画，是母亲根据民间传说故事创作的，画面人物形象生动活泼，来串门的人往往站在门帘前留连忘返。这件作品没能保存下来，真是可惜！我敢说，母亲如果能读书识字，如果从事书画创作，肯定比我高明。我结婚时，母亲亲手剪的大红喜字，贴在牆上，那种刚柔相济，那种朴厚雍容，那种正大高华气象，确是我见过的喜字剪纸中绝无仅有的。
母亲一生辛苦劳碌，似乎没经历过什么开心事。年轻时在婆家受气；曾失去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儿子长到六岁时因饥饿而死，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几十年后，母亲提起这个儿子还会泪水不止。四清运动时陪着被诬陷的丈夫挨整(后平反)；文革时红卫兵抄家偷走母亲帮外祖父攒的六十元钱，并反咬母亲诬陷红卫兵，连续批斗母亲三个晚上，直至母亲休克；由于勤劳，母亲一年养出三头猪，交公家两头，自家过年留一头，也成了罪过，被民兵当做资本主义尾巴“割走”。那年月，母亲总是皱着眉头唉声叹气。小时候，一到晚上，母亲为我们盖好被，然后在炕沿上放一个帽盒，上面立一盏油灯，开始做针线活。这时母亲会给我们边唱边讲她那些悲情故事，我经常在睡眼䑃胧中看到母亲泪流满面。
社会形势好转后，也许为时代积习所染，抑或不堪家境背景之重负，在人们纷纷上访，为家族遭受的不公讨要说法之际，我没有随流，而是选择了一条自私的路——高考求生存。父亲不反对，母亲自然没说的。从此我便走上了这条不归的路。母亲在世时，我一直为自己的学业奔忙，直到母亲离世，乃至现在我似乎也没能停下来。能给母亲带来些许快慰的是我考上大学，当时母亲在村里人前确实舒展开了眉头。而若干年后我考上硕士，继而考上博士，母亲的表情开始木讷，其实她已无法理解这些了。
母亲的晚年很孤独，我们没时间陪她说话。想儿女了她又不会打电话，有几次我看到她背着我们对着电话机叫女儿的名字。有时看到我不停地学习、创作，还会说一句，“别天天忙了，歇歇吧” ，并用颤巍巍的手为我披衣服。母亲确实老了，走路需要扶墙了，但她坚持走路，她说过：“我一旦倒下就起不来了”。终于有一天，母亲摔倒了，一倒就是半年。那年春天，在我即将博士毕业之际，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子欲孝而亲不待”，“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两句用在我身上再恰当不过，今生枉为人子！ 因愧疚而思念母亲，有时会在梦中哭醒。我讨厌那种活着不孝，死了哭叫的子女，更讨厌待亲人死后写一些忏悔的文字以赚取别人的同情。母亲走了十一年了，我迟疑着一直没动笔。
今年是母亲的百年冥寿年。值自己生日，谨以此文怀念远在天国的母亲。并借以答谢我可爱的学生们。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古人又云：“生亦何欢，死亦何哀”，我奚从之？我的导师解释他的生日时如是说：“我的家乡不过生日，我妈也不知道我的生日是哪天，只是大家有个茬口聚会下”。我的学生祝福我时如是说：“祝您每个生日都有学生加持”。“加持”这个词我喜欢，只是我有何功德受人加持。今生欠父母及师友们的太多，无由回报，只想将此情意默默奉献给学生，同时也希望学生们在每年过生日时莫忘感念自己的母亲。
槐堂 挥泪
辛丑正月廿三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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