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级的时候换了班主任,姓方。我们搬到了新校区,学校给我们分了班,每班抽出十来个人,凑成两个新班级。我没被分走,余瀚也没有,但是方老师要调座位了。
一群还很小的男孩女孩就按着身高排成两队。余瀚比我矮一截,老师把他和陈钰恬排到了第一桌。他回过头看我,我用口型和他说:“拜拜。”他一脸难过的样子。
然后我和方泽洋很巧地坐在了余瀚和陈钰恬的身后。余瀚两眼放光地转过来同泽洋商量:“我和佳期坐一起好吗?”
泽洋答应了。他格外机智地假装自己比余瀚矮,在余瀚背后缩成一团。方老师果然走过来,把余瀚调到了我旁边。钰恬在前面笑得东倒西歪,又担心被老师批评,很辛苦地忍住了。
余瀚松了一口气似的伏在桌上,闷声道:“我要长高一些,至少也要和你一样高吧。”
我假装自己懂得很多,告诉他:“那你就要像我一样天天喝牛奶。”
余瀚讨厌牛奶味。但是这次他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一年我们开始接触几何,余瀚第一次考了满分。
他拿着那张数学卷子笑得眉眼弯弯,嘴里絮絮叨叨:“我考了满分呢,我请你吃东西呀。我们去吃烤芋头怎么样呀……”他突然想起来什么,问我:“你考多少呀?”
我藏起那张也是满分的卷子,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只有九十八,余瀚你超过我啦!”他果然很开心。
放学以后我们去买了烤芋头,一人捧着一个边走边啃,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路边有个老人在卖猫。猫是小奶猫,稚嫩得惹人喜欢。我跑过去看,又蹲下去伸手捏捏它们的小肉爪。余瀚慢吞吞地跟上来,我说:“你看你看,它们好可爱呀。”
“脏……”他有点儿抗拒。
我站起来和他一起继续走,边走边说:“我最喜欢猫了,可是我爸妈不让我养。”
“那等我们长大以后,我送你一只。”
“长大以后?”
“就是能自己住的时候呀。”
我蹙眉:“那要好久啊。”
身边的男孩子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儿:“没关系,长大以后我不会忘记你,你也不会忘记我,对吧?”
“嗯!”我也笑出来。
“那不就得了。我们很快就长大了,你就可以养猫啦。”
我低头看地面,生怕被他看见我突然发烫的脸颊。他突然拉拉我:“到路口了,明天见!”
“明天见。”
等他走出去很远,我还站在原地。风里有刚才那句承诺的温度,炽热得令我终生难忘。
那段时间,我和陈钰恬成了朋友。我们手拉手去操场玩儿,总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笑成一团。我们发现了苜蓿的种子荚在成熟时一碰就会炸开,发现了六年级的停车场里有一只大肥猫,发现除了老鹰捉小鸡,还有好多好多有趣的事在等着我们去摸索。
放学以后,我们成了三个人一起走。我、余瀚、陈钰恬。
我和钰恬在前面打打闹闹地走,余瀚跟在我们后边,偶尔转过身去,就能对上小小少年温润如玉的笑容。
那天余瀚被余爷爷先接走了,路边就剩下我和陈钰恬在慢慢往回走。我们捏着一包糖分着吃。那时是端午节前后,学校对面的江上有人在赛龙舟。吃完了那包糖,钰恬拉住我:“我们晚点回家,我想看赛龙舟。”
于是我们停下来,站在江岸上看赛龙舟。我不是很明白赛龙舟的规则,但是我最喜欢热闹的感觉了。我踮起脚,将下巴搁在被傍晚的太阳照得温暖的石栏上,看着江面来来往往的人和船。钰恬没有走远,就站在我身旁。
突然有人冲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臀。我惊了一下,“呀”一声叫起来。钰恬显然注意到了,当我面对这个形容猥琐的同班男生不知该作何言时,她很生气地狠狠拎起那个男生的衣领,拽过来,语气不善:“道歉。”
那个男生笑得如同地痞。我有些慌,想拉住钰恬,她却在我伸手之前,扇了男生一耳光。清脆的耳光声引得旁人侧目,钰恬盯住那男生,掷地有声地说:“你是流氓吗?给她道歉!”
人实在多,那男生终于还是极不情愿地道了歉。末了撂下一句:“陈钰恬你给我等着!”
“哦?那我等着。”身边的女孩倨傲地扬起下巴,神色清淡。
闹了这一出,我们早没了看龙舟的兴致。良久无言,陈钰恬先打破了沉默。她说:“我们回去吧。”
我点了点头,很小声地对她说:“谢谢。”
钰恬原本已经走在前边了,她听见我的话,回过头对我笑:“没什么的。”
那个时候,大概是我在整个小学里最好的时光了。仿佛有一株稚嫩的幼芽在我心里摇摇晃晃地长大,时至今日,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而最早生出的叶子,依然悬挂在枝头,依然稚嫩如初。
后来我生了场大病,整日卧床不起。父母给我请了一个月的假,又找了人照看我,依旧为生意忙碌。所以我常常自己一个人躺在隔离病房里,白天打着点滴就睡过去,夜里醒来,常常能听见外面有护士推着病床匆匆跑过的声响。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了,生病是一件孤独的事情。我比任何时候都想念人群熙攘的学校,还有余瀚和钰恬。
照看我的护士姐姐说,他们一起来过,可是我睡着了。钰恬先回了家,余瀚一直等到过了探视的时间,我依然睡得香甜。他没忍心叫醒我,给我留下几本画册,也回了家。
余瀚再来的时候,我正发烧。我睁着眼睛看着白色的天花板,一只凉凉的手伸来,接着就是一声惊呼:“你额头好烫!”
我转过脸,看见久未谋面的男孩子。虽然整个人都很难受,我还是对他咧嘴笑了:“我就知道你会来。”余瀚一脸凝重。我说:“我没事的,过些天就好了。”他还是那表情。我有些无力,没有再说话,就那样看着他。
良久,余瀚打破了沉寂:“方老师跟我们说,学校组织了露营,就在十月底。”
“诶?”
“我们要去坪山公园,那里能见着好多星星。我爸刚教我认识了星座,我想指给你看。”
“那好啊。”露营是第一次,和那么多人一起看星星,也是第一次呢。
他压抑住声音里的哽咽:“那你算是答应我了,到那个时候要好起来呀。”
“嗯。”我笑着应了他,却见他还是一脸不放心。于是我伸出手,问他,“要拉个勾吗?” 平日里总蹙着眉说“拉勾好幼稚”的余瀚,居然格外认真地伸出手来,和我拉了勾,嘴里念念有词:“骗人是小狗。”大抵是瞥见我笑得一脸促狭,他整张脸都红到了耳根子。
余瀚和我说了好多学校里的事情。譬如方泽洋呆里呆气地误闯了女厕所,又譬如,陈钰恬和班里的一个男生打了一架。他还想说上次家长会的事,我打断了他:“钰恬没事吧?”
“没事。钰恬可厉害了,把油条打脱臼了,可是是油条先动的手,老师只罚了他。”
油条是上次在江边对我动手动脚的男生。我顿了一下,道:“钰恬没事就好啦。”
我们又聊了很多其他的事情。余瀚走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沉了。我催促他回家,让他路上小心。他走到病房门口,又不放心似的回过头叮嘱我:“你答应我了,露营前要好起来。”
“好呐。”我应了他,他才慢吞吞走了。
往后他又来过几次,带给我泽洋和钰恬的信。我终于也一天天好转起来。
扳着指头数到十月底,医生却迟迟不让我出院。我央求护士姐姐,说我想和大家去露营。她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去帮我询问了医生。回来告诉我:“医生说,傍晚再看看。”
我有点焦灼:“可是大家下午就出发了呀。而且我……”我已经答应余瀚了呀。我没说出来,只是一脸委屈地看着护士姐姐。但她不是医生,只能揉揉我的头发,说几句安慰的话。
傍晚的时候医生还没来,父母却难得来了。我又急又委屈,哇一声哭成了泪人。茫然的父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叠声问我:“怎么啦?怎么哭了?”
我好不容易才止住哭,抽抽搭搭地应他们:“我想出院。”
“怎么就要出院了?都好全了吗?”
“我想和大家去露营,去坪山看星星。”
“哎呀哎呀,都四年级了,还这么像幼儿园小朋友。”爸爸打趣我道。我不服气,瞪大泪眼看他。
拗不过我,父母找来医生,终于给我办了出院。
坪山公园在三十公里外的郊区,等我回家收拾好东西,又洗了个澡,赶到那里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我花了十几分钟,才找到四年级七班的营地。大家早都搭好了帐篷,三五成群地在各自帐篷里玩闹闲聊。我以为没有人来陪我了。方老师帮我扎帐篷的时候,钰恬跑过来问方老师:“老师,我和佳期两个人一队行吗?”方老师喜闻乐见:“佳期刚病愈,有人照应才行。你要照顾好她呀。”钰恬小鸡啄米般点头。
三十公里的路途大概让所有人都很累了,在九点多的时候,整片营地都静了下来,隐约能听见营地边缘的树叶被夜风吹动的沙沙声。老师们蹑手蹑脚地巡逻一遍,也都熄了手电筒,回了各自的帐篷。
我小声地问钰恬:“你困吗?”她正要应我,外边却有人轻轻拍了拍帐篷。我们爬起来拉开帐篷的小帘子,见到了余瀚。余瀚看着我:“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我一怔,又想起那天他和我拉勾的样子,声音忍不住带了笑意:“我才不想当小狗。”
我们的谈笑声在寂静的营地里格外突兀。钰恬在我背后,忍不住小声提醒:“你们进来吧,在外面说话被老师发现了会说我们的。”余瀚摇摇头,又对我道:“我们一起去收相机吧。”
“诶?”我有些疑惑。
他的眼睛弯成月牙儿,伸手拍拍我的脑袋,说:“我把我爸的相机带过来了,我想拍星轨。”
“星轨是什么啊?”
“就是相机在曝光的情况下,对着有星星的天空,过一段时间就能拍到星星移动的轨迹。这就是星轨。吃过饭我就放那里了,到现在快三个小时啦。”余瀚如是解释。
我穿了鞋,披上外套。一旁的钰恬却还是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我问她:“你不一起去吗?”
“不了,我有点困。”她说完就重新躺下,盖上被子。
“那我早点回来。”我说。
钰恬没应话,我们放下帐篷的帘子,轻手轻脚地向营地边缘走去。
夜晚的风有点大,即使南方的十月底还不算冷,夜风还是裹挟了些许凉意,一阵阵拂面而过。我缩缩脖子,正想把手蜷进袖子里。余瀚在一旁伸出手,轻轻牵住了我。我一时愣住,没有挣开。
此时我们恰巧穿出了营地旁的森林,眼前是一大片开阔的草坪。没有帐篷的草地格外开阔,抬起头就能望见天上稠密的星星,月亮反而不知所踪。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星空。
“真好看啊。”我轻声赞叹。
余瀚已经走过去摆弄他的相机了。我在草地上躺下,舍不得眨眼睛。安静良久,他抱着那看起来很沉的相机和相机的支架走过来。他把支架放下,躺到我旁边,有点费劲地举起相机,然后调出刚才的照片。深色的天幕中,是一道一道白亮的圆弧。
星轨。
我说:“余瀚你好厉害。”
他放下相机,笑得羞赧:“我爸教我的。”
余瀚的爸爸是摄影师,总在满世界跑。虽然一年能见面的次数很少,可是余瀚总告诉我,他爸爸是他的英雄。
“呐,佳期。那边几颗星星,就是北斗七星。”
“诶?语文书上的北斗七星呀。真的是勺子的形状呢。”
“还有那是大熊座。”余瀚的手慢慢画出一个形状,“这样看起来像不像一只熊?”
“像!”
“那是小熊座,就在大熊座旁边。有的星座在这个时候是看不见的。”
“那些星星呢?叫什么呀?”我伸手指着最亮的那一大片。
余瀚语塞,沉思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可能它们没有名字。”
“你糊弄我。”我露出嫌弃的神色。余瀚笑出声来,我也忍不住笑了。
真的是很好的一个晚上。我原本还想在这草地上多留一会儿,突然想起刚才给钰恬的承诺。所以我站起来,匆匆忙忙地往回跑,边跑边说:“我们回去吧,钰恬还在等我。”
“你等一下。”余瀚也站起来,我停下来看他。他轻声说了两句话。我们中间隔了一小段距离,风吹过来的时候,他的话仿佛被风带走了,我只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
回到帐篷里的时候,钰恬果然还在等我。我跑得很急,气喘吁吁地躺下。
钰恬没有看我,只是淡淡地问:“你看了我给你的信吗?”
“嗯,看了。我知道了。”
我们没再说话,各怀心事地沉沉睡去。
往后的矛盾皆因这个看起来很美好的晚上而起。
因为钰恬在那封信里写:“我喜欢余瀚。”
风当然吹不走声音,所以我听见了余瀚在星空下说的话。他说:“我喜欢佳期,佳期喜欢我吗?”我选择了逃避。
我无法回答。那个时候,我们才四年级,还年纪很小。我尚未懂得何谓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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