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在有声读书平台风靡之前，有学生的家庭往往用CD机播放古诗诵读作为背景声。我最怕听到的是这样一首：
宿昔青云志，
蹉跎白发年。
谁知明镜里，
形影自相怜。
听时觉得心惊肉跳，有一次简直是愣怔了。
知道吗，是一个童稚而清亮的声音读出来的，他完全就没有“宿昔”，也不懂“蹉跎”为何物啊。
他怎么知道早晨起来对镜拔白发的忧伤？
怎么体味午夜梦回惊觉半生倥偬一事无成的悲凉？
这是写“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唐朝宰相张九龄。
唐玄宗在招人的时候总要问一句“风度得如九龄否”的“岭南第一人”，连他都会放这样的垂暮悲声。何况我们呢？
一直不明白白发为什么要根根闪亮，仿佛内含贵重金属？
是表示时间的含量吗？
以前住清华园的时候，楼下总有成群的老头老太集结，一起乘超市的专车去购物。还有一个更老的，总是搬一把椅子坐在大门边，虽说是要晒太阳，但大风重霾天也不例外，目光呆滞，少与人言，特别像在等待接收来自外太空的信号。
我每次经过夕阳红天团，总要加快脚步，以逃避内心的惶恐。
在外漂泊多年，有一次回家，猛然看见父母头发尽白，腰背弯曲，首先升起的感觉竟然是愤怒，觉得怎么趁我不在，竟能让自己变成这样呢？！
看到老，就想逃。一切要趁早。韵脚总暗含关联。
老人里我佩服钟叔河，心智开明，博闻强识，思路清晰，任何时候问他掌故都如数家珍。
他老伴朱姨刚去世的时候，他也曾在我们面前泪目，说，人啊，七十岁都不知道八十岁的心境。
真是不知道呢，“白发”二字之前仅仅是一个词而已，不还有人专门去挑染吗。上中学的时候，“早生华发”的词，还是归于豪放一类呢。
像这种句子，就当美文读了，也从不曾感受其苍凉。
心事数茎白发，
生涯一片青山。
空山有雪相待，
野路无人自还。
而终有一天发现，那“数茎白发”，真的是用来指代不可逆的数字，和回不去的岁月，才有了被追赶的急迫和慌张，才匆匆低头去检视自己的行囊，看看都装了些什么宝藏？
白头如新
倾盖如故
时间并不是一个公正的度量。
你用力一生的方向，或许留不下一个浅浅的痕迹；你在某个瞬间的邂逅，却成就一段深入灵魂的交响。
供着内心的小火焰，你最好不停去闯，去撞。
按照内心的渴望，朝着那一点点的光亮。
但时间也有其尊严的分量。
不然“久”不会酿成“酒”，散发出遥远的窖香。
李白也是让我惊心的：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他以一种傥恍豪迈的音调，做了那忧郁的伪装。
他的哀愁也是天摇地动飞沙走石的响亮，如天籁童音一样明晃晃的悲伤：
白发三千丈，
缘愁似个长。
不知明镜里，
何处得秋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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