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时期，东亚海洋上的海上霸主是中国的民间力量，而不是帝国朝廷，而他们注定是会成败的。这里面包含着中国与世界关系的一些密码。
1.1、说起明清时的海洋活动，我们第一反应就是郑和下西洋，一是说是多么伟大的壮举，二是说如果坚持下去而不半途而废的话，征服世界的就不是西方人而是中国人了。确实郑和下西洋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早了将近90年，船队的规模也是差距巨大，哥伦布三艘小船而郑和200多艘大船，哥伦布旗舰的长度还不如郑和舰队中一般船的宽度。
1.2、但另一方面，郑和的壮举是不可持续的，因为它是官方行为，其目的是显示天朝的国威，是烧钱的事。按明朝的海禁政策，官方的郑和船队遮天蔽日，但后面是不会有民间船队跟上，没有办法通过民间贸易的方式把烧的钱回收回来，这事情当然持续不下去。以致梁启超评价这件事，说基本上就是雄才大略的皇上自娱自乐而已。
而哥伦布那种小破船开创的事业，因为其行为主体起于民间，一群又一群的冒险家到海外去博机会，多数没搏成就死了，少数搏成了就发了大财。发财的再用这笔钱反过来促成欧洲国家的政治变化。就是推动国家出动海军力量，保护民间商人在远方的贸易利益，商人们则在贸易利润中拿出一部分交税，以便支撑国家的这种军事行为。
1.3、由上可知，海上和陆地上的秩序原则不一样的，陆地上可靠帝国的征服来解决问题，而在海上去活动，要想能持续的下去，一定得以发达的贸易为基础，就是以民间行为为主。西方国家的现代政治秩序，以及他们所主导的现代世界秩序，正是在这样一个过程中发展起来的。
2.1、宋代以后，东南沿海地区逐渐地狭人稠，有许多人被逼到海上讨生活。他们通过家族成员迁徙的方式，在很多重要的贸易港口都建立有自己的据点，发展出遍布环中国海地区的贸易网络。东南亚很多贸易城邦，以朝贡贸易名义和中国这边做生意，实际上居间操作的多半也是这些华人，他们形成了很大的海上力量。
2.2、大明朝一立国就开始海禁，不许民间到海上去贸易了。明朝开国把人分为四种户籍，搞起了一种准计划经济，有一个重要要求是不能让人随意移动，否则没法计划了。这其中的灶户就是制盐的人，海边灶户多都乱跑了咋办？但是民间到海上贸易的需求还在，东南沿海地狭人稠的状况越来越严重，就是很多人就进行走私，对抗法律变成了海盗。东亚海面上这些海盗就是被称为倭寇的群体，倭寇听上去好像是一群日本海盗，而实际上倭寇里的日本人基本上都是马仔，真正的大老板都是中国人。
2.3、当时最有名的倭寇首领是一个叫汪直的安徽徽州人，他精明强干，逐渐把各路的走私商人都整合起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海盗走私集团，差不多垄断了整个东亚海面上的贸易。他把大本营设在日本长崎，在这立国号为“宋”，自称徽王。他募集了大批日本武士听他号令，手下有5000多人作为常备武装，必要时能鼓动差不多十万人。他长期是大明朝剿倭寇的重点对象，后来终于被逮住杀掉了。
2.4、大明没有想到的是，之后倭寇问题反倒更严重了，因为过去各种倭寇海盗还是受汪直节制的，大明要谈判的话还知道找谁去谈。汪直没有了，各种倭寇海盗没有了统一的头目，大明不知道该找谁谈判了，这成了明朝中后期极为头痛的问题。这种问题的解决，不是靠戚继光剿倭寇的神勇，而是靠后来开放海禁。能够合法经商的话，人们做海盗的冲动就下降了。
3.1、虽然后期大明开了海禁，却严格限制对日本的贸易，只是有限开放了对东南亚的贸易，这仍给了海盗们以生长空间。在明朝末年，又一个强大的海盗兼海商崛起，这就是郑成功的老爸郑芝龙。郑芝龙以长崎和台南两个地方作为他的海上大本营，纵横东亚洋面，巅峰时期手下有超过三千艘大小船只，拥有一支20万人的军队。军队中包括中国人日本人朝鲜人南洋人甚至非洲黑人各色人等。任何人到东亚海面上做生意，都必须向郑家交保护费，交了保护费就能得到郑家的一面令旗，可以平安航行。荷兰人是那个时代的海上霸主，但是到了东亚洋面照样得向郑家交保护费。郑家在东亚洋面的这种保护费生意，每年入账上千万两白银，富可敌国。而由于这个大海盗的存在，其他小海盗都被灭掉了，东亚洋面上反倒获得了一种秩序。
3.2、崇祯年间郑芝龙被大明招安了，到了大清入关之后，又投降了清朝，他的庞大的海上帝国就被他坚决不肯降清的儿子郑成功继承了下来。郑成功以厦门为根据地，进行了长期的反清复明战争。清兵入关十几年后，他曾走水路发动了一场规模巨大的北伐，从长江溯流而上差点攻克南京，最后还是失败。之后他打跑了占据台湾30多年的荷兰人，进驻了台湾。而清朝这边已经是到了康熙年间。
3.3、康熙朝一开始就颁布了迁海令，规定从山东向南到广东沿海20里的范围内，不许住人，都得迁往内地。沿海的船只也都毁掉，叫“寸板不得入海”。这招很厉害，庞大的大陆市场一下子关闭了，郑成功的继任者马上面临财政困难，郑氏家族在台湾又坚持了20多年时间，终于被大清灭亡了。
4.1、为什么汪直和郑成功成为海上霸主，却被大陆帝国给灭掉了？郑成功面对的大清还是初创时期，清朝的统治仍未被中原的百姓普遍接受，郑成功手下有大约近20万将士。而后来鸦片战争中到来的英国人，面对的大清是康乾盛世之后的时期，清朝统治者早已获得了百姓的认可，英军最多的时候不过2万人，而且这会儿英国对大清的武器优势并不是特别大。两相比较，郑成功面临的困难小得多，但是为什么郑成功中最终失败，而英国人却成功了？
4.2、原因在于海上帝国的生存逻辑。英国人建立的全球海洋帝国，依赖的是全球市场，而汪直郑成功他们建立的只是一个东亚海洋帝国，依赖的只能是东亚的大陆市场。海上贸易的一个关键是远距离信用机制的建立，就是说我要到远方去做生意，贸易双方都要相信对方会依合同履约。如果没有这一点，意味着贸易的成本极高，得用军队来强制对方履约。这种贸易成本高基本上也就没有多大利润，持续不了长久。
4.3、远距离信用机制的基础，本质上是一种行为规则上的共识，只要双方都认同某个行为规则，发生纠纷大家也能有公认的解决机制，那么贸易就能低成本地持续进行。因为这对于双方都有好处，贸易还能不断扩展到更大范围。汪直郑成功的共识基础是同乡关系宗族关系妈祖信仰等等，扩展力有限，没法扩展到陌生人的社会空间上。它最大只能扩展到东亚海洋，其中最大的市场就是在大陆，这就意味着本质上是被大陆帝国卡住脖子的。而英国人是以法律为基础的，建立起了一套能突破熟人社会的普遍信用机制，这样它在空间上可扩展到全球的海洋，扩展到了整个世界的市场。以整个世界的市场为活动单位的视野，对于大清是具有很大优势压制力的。
即明清时代，中国在历史上已发展起自己的海洋世界，但是此时这个海洋世界容易受制于大陆世界，因为它没有办法扩展成为一个全球秩序。
2018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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