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家弟兄为了占地,从杨青搬到金佛坪后,有一年,老江湖康喜义,在年关前偷着到集上摆过一次“宝棚”。财运大发的他,一下子赢了三十六枚银元。这在当时,可不是一笔小数字。老汉高兴啊,收起宝棚不干了,一门心思,要好好的跟儿孙们过一个富年。
老人赢钱的消息传开,大儿康明才在地里受了一天苦后,天黑赶到了杨青。作为家中的老大,心事中总是多一份对父亲的责任。他怕老人一时管不住自己,把老天爷给的钱,再给弄跑了。心里这么想,他进门后却并没有点破,说得却是另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当天晚上,康明才没有回家,直说得老父亲自己抖开了包袱,这才说了他真正的担心。
“放心,你大我老是老了,心里明镜似的。这两天我在想,自己说不定哪天就走了。这些年,你们弟兄姊妹,不是这家生儿,就是那家养女,搞得我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个孙子外孙了重孙子了。这些钱,今年过年,我要派个大用场。”
康喜义说的大用场,是灵机一现的一个念头。过年时,他想对上门来的孙子外孙,不分男女,只要磕头的就给钱。不多,一人一个现大洋。康明才听明白了,说了一堆劝阻的话。老爷子不听,还给了他一个传话的任务。
康明才知道父亲的脾性。老人是个性情中人,一辈子对于钱财之事,有则花,无则罢,从不计较。其他行事方面,还颇有点汉高祖刘邦的德与行,只不过两人的哈气大小不一样而已。
很快,这一消息也就传得兄弟姐妹家家知晓了。一时间,这桩美事,成了十里八庄人们乐道的话题。康家后人则一个个迫不及待,只盼着大年初一抢“红包”。
偏在年前,陕北大地下了一场多年不遇的大雪。见雪愁的,要数老二康明德的婆姨赵兰英。丈夫套着驴拉架子车,外出到定边去贩盐,都走了十多天了,人不见回来,也没个信。
那天,忙了一天营生的赵兰英,回到家里做好了饭。她想着丈夫的事,走神了一下,再看,锅台上,炕头前,一眨眼功夫,围上来六个小脑袋。当娘的气不打一处来,冲着都爬在锅上了的三丫头,就打了一勺头。
三丫头尖叫一声哭着躲边上了,其他几个虎视眈眈,仍然互不相让,不肯退离。赵兰英再次举起勺头,做了个假动作,转而骂了开来。
“吃,吃,你们一个个就知道吃。都是为了你们的一口吃,你老子现在都不知死活了。”
骂归骂,气归气,自己生的这些“害祸”,饭都在锅里熟了,不管清稠,总不能不给吃吧!在赵兰英的喊骂下,几个娃乖了,由大到小,互相拉着手作为牵制,面墙而站。
墙上,由高到低,依次挖出着六个用碗托出的圆窝窝,表面用鸡蛋皮贴的光净瓷实。这是因为几个娃,老是因为抢的吃饭,你多了,他少了,吵吵嚷嚷,互相打架,把家里的几个碗都摔烂了。这种办法,是有奈出在无奈,即省下了买碗钱,还避免娃娃抢饭。情非得已,却给后人留下了一出哭笑不得的故事。
赵兰英开始分饭,每个人的量不一样,大的多一点,小的少一点。这些都强调了无数次,深入了六个娃的头脑深处。谁要再计较,便只有找打了。六个娃早等不及了,不等允许,都爬在自己的饭窝窝上,筷子和手齐用,咂嘴吸溜之声,如风卷残云。
与此同时,远在二百多里外的盐池古长城下,康明德哆嗦着坐在自己挖出的一个土洞里,穿一身破烂的羊皮袄,愁眉不展,心事重重。本来,他已经半偷半买准备好了盐,正想着一路赶回去,能换点米、面、油,再挣点多余钱,全家好过年。咋也想不到,老天爷一晚上就下了半米厚的雪。
农闲的时候,赶着驴车做这种比货郎强一些的买卖,还是老三康明章给二哥出的主意。这种生意一般每年可以出行三到四趟,本金却是跟金佛坪韩家借的高利贷。夏天好说,只要不怕遇到狼和截道的,天黑了,哪都能凑合一晚上。其他季节,就不那么容易了。这处临近盐池镇的城墙窑子,是他为了省店钱,自己夏天来时挖下的容身之地。
住这么一处地方,好处多多,最主要是牲口不用喂草料。晚上,只要把缰绳放长,栓在架子车上,城墙根有的是夜草可吃。有时,白天歇在这里,那就更不用说了。
有一回,天阴下雨,康明德在洞里困睡,驴拉脱了缰绳,进了附近一块玉米地。地主抓了驴,在洞门外喊的山响。他从睡梦中一骨碌爬起来,心跳如擂鼓。
“你这个年轻人,这驴是你的吧?他前蹄子进了地,你不管也罢了。后蹄子也进了地,这不是有意跟我寻气。没说的了,你赔我庄稼。”
听明白了地主的一席话,一向爱跟人开个玩笑的康明德,目瞪口呆,无言以对。反应过来后,他一个劲的赔不是,就怕人家罚钱。那地主听了几句,脚一跺,把驴缰绳往地上一丢,骂骂咧咧,转身走了。
想到了这档子事,康明德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念头。雪下的这么厚,化不开绝走不成,寒窑却冷的能把人冻死。想来想去,自己还是找到这位地主家试试吧。谁知平时没注意,刻意寻找,附近根本没人家。放心不下驴和窑里的盐,他又没敢往远了去。
冬天黑的早,又饿又冻的康明德,真正被困在了自掘的城墙洞里了。这一困就是两天两夜,白天,他挖开雪,搂回来一些干草,喂驴又煨火。晚上,就守着一点灰烬,全凭身体来硬扛。眼看自带的干炒面快见了底,人不得不走了。
归家心切的康明德,不等雪化路开,便踏上了归程。半路上,人困驴乏,他一脚滑空,跌下了一处陡坡。多亏手里紧抓着驴缰绳没松开,一只手抠住了一块石棱。那驴也通人性,硬是把主人给拉了上去。死里逃生的康明德,身上皮袄烂了几处,回头看一眼那要命的陡坡,想都没想,跪下给驴磕了三个响头。
这一天,百里外的老家天气晴好,老大康明才给婆姨安顿说,老二外出不在,过年剩下几天了,你不行打发两个娃娃,过去给帮一下。老婆说,这些事,不用你当大伯子的操心。吴起当地,有大伯不跟弟媳说话和对视的传统,康明才哑口了。婆姨噗哧笑了,说自己一会就过老二家去。
大嫂闫氏是个开怀性格,到了老二家门外,人没进门,就已经说开话了。开门的赵兰英,刚把一个娃娃打了一顿,心情还写在脸上。妯娌二人一接上话,所有的烦心事便都呱哇而去。开始,两个人说的是老公公康喜义等孙子拜年给银洋的事。
“大嫂,你算过没,娃他爷爷现在的孙子外甥,到底有多少个?”
“没算过。咱们俩个算一算。”
一时间,你算出了三十多,她算出了近三十。两个人为此把指头都快曲断了,还是没个准数。赵兰英就问出了一个问题,说怀在肚子里,还没出生的算不算?这话,直把大嫂笑了个肚子疼。但这却是一个客观问题,不止一例,而是几例。
说笑归说笑,过年的营生还得做。大嫂帮着赵兰英拆洗几床烂被子,中间歇手时,她提出想要几个红纸窗花,过年时贴。赵兰英二话没说,两只湿手在衣服上擦了两下,从墙上取下了一个笸箩,里边放着她的全部手艺家当。一把尖头剪子,几张折叠的红纸,还有点针头线脑。
赵兰英是康喜义用自己的三女儿给二儿换的亲。天生手巧的她,早年在村里,跟一个老奶奶学过剪纸,后来悟出了个中的奥秘,就青出于蓝胜于蓝了。按康秀莲资料中说,这位二妈是出名的手巧,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想剪啥就能剪啥,个个活灵活现。
“大嫂,你想要个啥图案?”赵兰英往炕上盘腿一坐,摆开了姿势问。
“铰个啥,铰个啥呢?要不,你给咱们铰几个骑鱼的胖小子贴在窗子上,才有意思呢。”
赵兰英抿嘴一笑,闭眼想了一下,手里的红纸三折两折,折不动了才停下,跟着剪刀如剑走龙蛇,一点再一绕,手劲一咬合,便大功告成。大嫂没看明白,接过来说这就成了?
“成了,这又不难。”赵兰英把剪子往笸箩中一放说:“就这些抖开来你看,有七八个了,够你们用了。”又感叹说:“我家里面要是纸多,我能给你剪几百个出来都不费劲。”
“啊哟,妹子,我要那么多干甚呢!这就够了,够了。唉,你铰的这些娃娃,要是真的,那就好了,就不用咱们受罪生了。”大嫂边说边顺手一抖,果然是一叠若有灵气,栩栩会动的胖娃娃骑鱼图。
康家两妯娌都爱小子,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那个年代,谁家小子多,谁家有力量。谁家没小子,父母抬不起头,被称为绝户人家。康明才和老婆婚后,连生了三个女子,心里急,一急人反而不孕了。没办法,从外面抱了一个小子回来。说来也怪,没多久,闫氏又开怀了,连生了两个儿子。
老二康明德两口子倒是能生,却是一口气生了六片女子。生第六个女子时,赵兰英一看是个女娃,丢在野地里就没管。当时幸好让康三姑知道了,把娃抱了回来。这娃便是后来送给报新庄老红军马丙文家的马玉芳。好在,两口子最后终于“求”到了一个宝贝儿子,取名康全荣。
这些事情,对于还年轻的两妯娌来说,很多都是后来的话题。在此点出来,是交待一下她们俩那一天各自的心情和心事的由头。
第二天,大嫂领着自己的两个大一点女子,又去给老二家帮了大忙。康家弟兄妯娌之间,在生活中互相帮助,精神上彼此依靠,这都成老辈人传下来的一种传统。积善之家福有余,康家后人中多出优秀人才,大概与此有关。这一点可以意会,难以言传。
再说康明德一路上几次历险,终于还是在第二天晚上,精疲力尽回到了家里。贩运的盐一斤没少,驴瘸了一条腿,人瘸了一条腿。自那以后,康明德身体就一直不好,浑身的毛病,小买卖从此再没有做过。
后来,全国解放后,康明德的三女儿,与杨青川口的阎家三儿定了婚。因为一些原因,康家退婚了,不久,又让三女儿与姚沟门袁家的儿子定了婚。中间,涉及到一些财礼问题,闫家人告到了县里。正赶上新中国婚姻法的颁布,康明德为此,差点让抓去坐了大牢。
“公安同志,这个家我是掌柜的。这件事跟我男人没关系,抓人你们抓我吧。”
危急关口,赵兰英站了出来,挡在了身体有病的康明德前面,认领了政府判下的六个月监狱生涯。这件事在吴起地方上和康家人中的口碑,比一座大牌坊还高大。这些同样也是后来发生的事,在此提前叙出,以为交待。
回头再说康喜义过年发银洋红包的消息传出,不啻是一张集结令,那年过年,康家除了远路的过不来,分散在附近的儿和女,因此实现了一次大团聚。特别是孙子外孙辈,大年除一,更是来得踊跃。有几个天上还没出太阳,人都到了杨青村口。
故意拿捏的老爷子,直等到心目中的家人到的差不多了,才从宝匣中取出了用油纸卷成柱子的银洋。那一刻,当年卖走马被人用假银洋骗了的往事,像一只鬼魅的灰狼,在他的脑海里飘过,如同天示。
“大,你没事吧?”细心的大儿发现了,关切地问。
“没事。我是有点想你妈了。唉,她要是活着,看看今天的后人该多好。”康喜义道出了心声,却有点语颤。“我还想我那两个送人的儿子,还有在外闹革命的老四,他们要是能来,该多好啊!”
跟前的人听见都不说话了,转眼,影响了一院喧闹声全静了下来。大家相视以目,不知发生了啥事。康喜义自嘲这么好的时候,自己不该想这些,说这些。接下来,处心积虑的他,就给全家发表了一场洋洋洒洒的讲话。
“老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看见你们,我的儿孙们,我觉见自己对得起老先人了。人活在世,受点罪和苦,那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后继无人。因为,后人是我们这些老本钱的利息啊!别人放贷挣钱呢,我养儿孙为将来呢。”
“……儿子们,孙子们,听我的话,你们能生尽管生,越多越好,越快越好。将来到我这把年纪,你们就知道好处了。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我老汉没有,就一个老伴还早走了。她走了,给我留下了成群的儿孙。将来,你们要让我康家的后人,遍布吴起大地。有谁能上到月亮上,我都同意你们去。”
这最后一句,把儿孙逗的笑下一院,一度忘了拜年领洋钱的事。见父亲不说了,老大康明才再次站了出来,领着康家几十口老小,跪拜下一院。那情形,就除了没有宙堂,不然真还像模象样,如草民拜土皇上。当时,杨青村邻来看热闹的,把康家院子围成了剧台。
发银洋时,康老爷子的“帝王之相”就流露出来了。他让孙子外孙辈,从大到小,来给自己磕头报名。银洋是死数数,数量不用记。看看轮到了后来,有小孙子哭了,说怕爷爷把银洋给发完,轮不到自己了。康老爷子听的那个开怀啊,比喝醉了酒都兴奋。
结果,小儿的智慧不可小觑,轮到抱在娘怀里的几位时,准备好的银洋真发完了。老爷子愣了一下,再次开了那个宝匣子,取出了留下来准备自用的几枚,全发了出去。为了表明一无所留,他还把匣底子给露了几露让儿孙们看。
多年之后,康家的后人果然人丁兴旺,按康全鑫和康秀莲编写的康氏族谱所载,康家当下已是超二百多号人口的旺族了。就我所知,康家“全”字辈中,出了几个有影响的人。那便是神算子加大阴阳康全功,亿万富翁康全鑫,冷面官人康全忠,小商神康全满。
几十年之后,康喜义的孙儿中,有个叫康全忠的中年人,来到了爷爷的墓前,有过一次深深的凭吊。这是一部家族史式的文体结构,如果换成了纯文学,我真会为这一对爷孙俩,安排一次跨越时空的会面。因为,他们血脉中有着众多相通的理念。
康全忠,小名来子,从小爱读书,思多而言少。高中毕业的他,从村长当起,一干十年。实践中的他,思谋的居然是村官与法的关系。这在落后的山区,比阳春白雪似乎更白。
政府要用人才,口碑和特殊才能,成就了康家的这位后人。康全忠踏上了政府公务员的人生路。外柔内强,言寡面冷的他,由洛源乡副乡长干起,很快就表现出处理政务,特别是处理民间纠纷方面的才能。
造福乡梓,不负此生,是康全忠的人生信条。周湾镇地处沙漠边沿,风沙之大,条件之苦,几近蛮荒。他在这里当书记几年,老百姓雨一泡就塌的土房用上了砖,一堆堆黄沙上,长起了大面积的沙柳和沙棘。
周湾界内有几座自然水库,生活于其中的百姓,无舟不能出门,娃娃上学更是难事。他当书记几年,以一股干劲,上下努力,圆满地让天堑有了通途。这通途是一座见实力的大桥,是几座方便的小桥,是一条通向外面的大路。
后人能知前人事,前人常想后人事。后人前人无前后,精神不朽代代雄。这几句顺口溜,是康全忠凭吊爷爷墓时,心里云彩一样漂过的话。它与康喜义给儿孙讲得那些话,细思一下,在味道上似乎成了一种回应。
——本节部分内容由康秀莲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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