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晰的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在狠狠的把我往后推,把我从我眼前的世界中生扯出来,如同从相片上剪下一个人影一般。
我小时候常常分不清梦与现实,我要讲的感觉便和这有些相似。
如果要寻一个开头的话,应该是从高中开始,这样的感觉慢慢的生根,在我不察觉的情况下,迅速生长,悄然蔓延。
高一那年的春天,学校的樱花开了,一个地带只有一棵,最近的一棵,同我只隔一扇窗。那些天里,我发着呆,做着杂七杂八的事情,时不时投去一眼看那孤独但繁盛的樱花。
从我们被一日日的封闭的学习隔绝在真实生活之外起,对真实世界的感受便淡了。有一天,我翘了课间操,走到很近处去看那棵樱花,柔弱的浅粉色,轰轰烈烈的开了一满眼。一时间,我找不到词汇来形容这种感觉,只觉得,它们太美了,就像假的一样。
美得好像假的一样,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同这个真实世界的疏离。
好像一整个高中时代,这种感觉都没有离开过我,就像一层若隐若现的雾,总在眼前。尤其是在室外的场合,这感觉就会特别强烈。一个人走在人群中,许多动作都是盲目的,一但突然停下来,定睛看一看眼前、身边,便会感觉到陌生。又因为视力的下降,把眼中的世界更加模糊化了,我总会在一些瞬间开始疑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记得从高考考场出来的时候,地上的雨水还没有风干,我把眼镜摘了下来,目之所及全是面目模糊的人,那个作为考场的学校在雨后美得有些不真实。我特别害怕那只是一个梦,而不是恶梦的结束。我那个时候想,高中结束了,这种感觉就会结束了,我将会拥抱真实的世界,我是这样想的。
我把关于大学的理想与现实往我的生活中大包大揽,不遗余力的改造它,像在经历了动乱的大地上重新播种一样,等待一个理想绿洲的出现。
而至少在摆脱这种疏离感上,我完全是失败的。我感觉我的世界被无限的微缩,向内心藏匿,与外部的世界有了深深的隔阂。对于外部世界,我是无法融进去的,做不到。在一个一个的瞬间,我仍然被强烈的不真实所包围。
十一放假期间,我回家了,我背着爸爸妈妈和所有人偷偷回了一趟老家。在一片农田的深处,我相信有两个坟茔,埋着我爷爷和我奶奶。爷爷去世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每年我们都会去那里上灯,放上一挂鞭炮,一盒震天雷,烧着那些老黄的纸钱,点燃香,磕几个永远也没有人看见的头。
奶奶是今年3月去世的,也就是高考前。我请了半天假,在学校旁边的火葬场看了她最后一眼。生病时,奶奶已瘦弱得像婴儿一般,裹在被单里,可以轻易抱起来。那天我看到的奶奶好小好小,像一小株植物、一截枯木,生命已经从那里离开,熟悉的脸因病而变得陌生,熟悉的人因死亡而变得遥远。
只用了40分钟,一个曾经住着好灵魂的躯壳,就变成了盒子里的灰烬。自己也不再年轻的亲人抱着我嚎哭不止,我能感受到她被悲伤压垮的心,她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向我压来,她甚至没有站稳的力气。我不知道我那时的心情,就好像我那时并没有任何心情一样。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哭,连喜怒哀乐这样的情绪都同我疏离起来。
我一直没有见到奶奶的坟,直到我突然很想一个人去一次。
夏天越来越长,十月了,还像盛夏一般烈日炎炎。旅途虽不容易,我却能很轻易的找到那个地方,然后从田边小步走过去。田里种的是大小白菜一类的植物,田边种了一排枸杞,有的已经枯死了,但要是不小心依然会被扎到,扎实的疼。
从田边走过去的动作是如此的熟悉。
我到了,我到过许多次的,埋着爷爷,也一定会埋着奶奶的地方。
然而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小水坑,一片绿意盎然的不知是什么的草。
四周,四周也没有。
这是我不曾想过的。
那一刹那,我睁大近视了的双眼,感到眼前的东西愈加模糊起来,心有点受惊。我所感受过的不真实突然爆发出了它最大的力量,连应该存在的也抽走了。
就像一个自得其乐的小孩被一个响亮的巴掌喝住,我呆了,或者被抽空了,像是有雪在下,雪花慢慢、慢慢的飘,慢慢的,把我的思维盖住。那个时候我好像还能听见蝉的声音,毒辣的阳光一直在眼前晃来晃去,像镜头对不准焦距。我又感到好想笑出来,好荒谬,我没有在做梦,我没有在做梦。我脚下的泥土是真的,可这难道是我错了?
我头脑空空的站在空旷的田野中间,视野拉开,再拉开,在一个巨大的范围里,没有一个人类的身影,仿佛独我一人立于天地之间,而天地也不知是哪个天地。
无际的天幕完整的盖下来,无言中皆是惊心动魄。
我清晰的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在狠狠的把我往后推,把我从我眼前的世界中生扯出来,如同从相片上剪下一个人影一般。然后,这个人影被拉到离相片很远的一个点上,远远的看着,怎么样也无法接近。
突然间我心里很慌,是慌而不是怕,我想要走,然后忘掉这一切。
然后我就真的走了。一路上,四处隐匿的小虫子不断被我的脚步撩起,惊惶的逃蹿开来。我真的走了,镇定的穿过一片片田地,搭车穿越沙尘滚滚,再乘船渡江,回到家里,过完我美好的假期,再回到学校,好像真的没有再想起来。
然而我却记得,这是我感受过的最浓烈的疏离。我给这个记忆打上了一个标签搁在那儿,让它像旧物一样慢慢蒙尘,不愿再想起,不向任何人提。
那以后我就知道,在我的生活里,疏离感已经住下了,它从客人变成了主人,所以什么都变得有些恍恍惚惚。我总感觉我在偏离一个未知的轨道,就好像我要描述这一份感觉,却像是在讲梦话一般兜兜转转不得要领。
也许我讲的是梦话,但我所讲的东西却全然不是梦境。梦离我们很近,睡下去就到了,而真实的世界却很远,就如同伸手摘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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