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爱你就像爱生命

题目一点不是矫情。一棵树不是具体的某一棵树，是任意的一棵树。

王小波和李银河有一本书叫《爱你就像爱生命》，是他们的两地书。我没有他们幸运，在合适的时间没有遇到合适的人让我如此表白，但近几年越来越发现，有所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而且可以爱世间万物，比如树，就是我现在的极爱，越来越爱，真的就像爱生命。

树陪着我长大，也正在陪着我变老。

最早认识的是果树。姥爷家园子里的梨树，姥爷家邻居园子里的杏树，爷爷家后门口的枣树，我家园子里的葡萄树。我小时候，普通人家孩子的心里吃比天大，粗茶淡饭能填饱肚子是幸事，水果是稀罕物，过年时才有黑不溜秋的冻梨，桔子和苹果要城里有亲戚的人家才见得到。

姥爷家园子里的梨树结很大很圆的苹果梨，每年结的数量不多，姥爷看得紧，梨不熟透不让动，熟透了他一个人摘，摘梨那天我们可以饱餐，那么大的梨子一气儿能吃几个？余下的梨姥爷都存起来。那棵梨树是我记事起认识的第一棵结果子的树，梨子的滋味是甜的 ，树不高大，叶子浑圆茂密。姥爷家邻居园子里的杏树实在是诱人，就长在姥爷家从院门到屋门过道的边上，有些树枝已经伸到了姥爷家。满树青杏的时候还好说，望一眼大不了嘴里反几口酸水儿，等到杏子由青变黄再变红，从树下过香味扑鼻，那情景考验人啊！当然一次都没摘过，一是个子小够不着，二是姥爷告诉我们这是别人家的东西，别人家的东西再好都不能拿。到底吃没吃过邻居家的杏记不清了，应该是吃过的，我们不摘邻居也要送，乡邻间家出的东西尝尝鲜谁都不吝啬。

人真是奇怪，吃了杏子不记得味道，偏偏那熟透的红杏在头顶招摇，我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想吃不能吃的情景记忆深刻。后来发现好多事物都如此，想得到的时候以为它有千般的好，到手后不过了了，反倒是盼望的过程撩人。

爷爷家后门口的枣树很高，小时候一直以为攀着它就能上到天上。枣子没有梨那么金贵，它结得多，摘一个两个、甚至一捧两捧都不见少。我自己去的时候只能捡掉到地上的枣子吃，树上低一点地方的早被小叔叔吃光了，高一点地方的我又够不到。爷爷在家就好了，他拿一根长竹杆，专挑树尖上红透了的枣子往下打，我用手接不住，就把外衣脱下来展开，两手撑着跟着爷爷的竹杆围着枣树来回转。看着大红枣不断掉到衣服上，心里真高兴。枣子打得差不多了，爷爷笑眯眯地伸出粗糙的手掌摸摸我的头，说：“吃不完就藏好了啊，让别人抢去我可不管！”别人是谁？小叔叔和妹妹呗，其实我知道爷爷心里也是乐得他们吃的。

我家园子里的葡萄树开始结果时我十多岁，在上小学，每日里要哄妹妹，要喂猪喂鸡，要到田里干力所能及的农活，小肩膀上压了生活的担子，吃，不再是平常日子里的第一愿望。家里葡萄最大的好处就是新鲜。特别是早晨太阳刚刚升起、露水还未散去之时，成熟的葡萄粒晶莹饱满，上面有一层薄雾一样的青霜，摘一颗直接扔进嘴里，那凉爽、沁甜，让人忍不住想闭起眼睛赞叹两声：“这才是真正新鲜的葡萄啊！好吃。”葡萄树上爱生一种头上长犄角、浑身肉乎乎的胖虫子，我们叫它老虎虫，通体绿色，习惯趴在葡萄叶上，不仔细看发现不了，猛然看到会吓一跳，要是摘葡萄时手碰到它，那软囊囊的感觉更是让人头皮发麻。当时对付老虎虫的办法就是捉，这一任务由父亲和二妹来完成，我是万万不敢的。每捉一只老虎虫就要牺牲一片葡萄叶，将伏着老虎虫的葡萄叶从茎上掐断，拎着叶柄直接扔到鸡窝里，鸡们蜂拥而至，那老虎虫瞬间成为它们口中美味，葡萄叶顺带着被鹐出几个窟窿。为什么不用农药对付老虎虫？可能没有直接捉了喂鸡划算，这是我后来想明白的。

我的小学校被很多树围着，有大叶杨树、小叶杨树、柳树、榆树、槐树，每种树不是一棵两棵，是许多棵，比如学校前面是一大片小叶杨树，后面是一大片大叶杨树，树高得我仰头看时，头都 看晕了也看不到树顶。我这个人从小就对人少有兴趣，偏偏留意草和树什么的，几十年过去了，偶尔想起小学校，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竟然是那校园周围的树。春天树木长出新叶子，整个校园像披上了一层绿色的轻纱；夏天酷日当头，校园被树木的浓荫覆盖，凉爽宜人；秋天则是满园尽带黄金甲，淡黄的、浓黄的、黄中带绿的树叶或挂在树上，或飘在空中，或落在校园里，校园内外成了它们的舞台；冬天万物萧瑟，没了叶子，树林变得通透，那时年少，并没觉得树木没了颜色有什么不好，有枯树枝掉下来，教室里的土炉子正好有了烧柴。冬到头儿了就 是年，年过了来几场浩荡的春风，树又绿了。

小学毕业那年，临近毕业考试，开明的班主任把我们放出教室自由复习，当然不可走得太远，仅限于校园前后的树林，如今看来，这对于小学生仍是很奢侈的事。我们也真是听话，在树林里或一个人读书背诵，或两个人问答讨论，都规规矩矩。六七月份天气已经热了，树荫下有风吹过，我们惬意得很。就是在那时，我发现白杨树有眼睛，在树身上，很多的眼睛，当时没多想，认为树就应该有眼睛，它也要看世界，看花草。多年以后我在作文时写到白杨树，毕竟有了些见识，就去查它的眼睛到底怎么回事，答案如此：树身上眼晴的形成是由于树身受伤后，受到刺激引起局部植物生长素形成增加和富集，从而造成局部细胞分裂和体积生长加速，生成所谓的愈伤组织，眼睛的大小决定于植物种类的植物激素含量和细胞生长分裂特性。看过之后心里一阵唏嘘，原来白杨树每一只眼睛的形成都伴着疼痛，可怜那些树了。

再后来离家去另一座城市读书，校园里树不多，从教室到宿舍的水泥路两边是垂柳，宿舍楼前面有一些丁香。从学校出来向北，走上十几分钟的路程，迎面是一座叫月亮湾的森林公园，公园的名字是不是很美?月亮湾三个字有诗意，森林肯定少不了树，都是我的最爱。穿过公园再向北是河流和田野，学校离大自然如此之近，是我在那座城市四年生活的一种幸运。

在如今的小城，住宅旁边就是公园，里面有水有树，年龄大的树已近百岁。因为有公园和树在，我即便换房子，也不过是从公园的北面挪到了公园的西面，隔了一条马路而已。前两年有一次邀放假回来的女儿一起去公园，小丫头一脸地不屑，说：“我从小在公园里长大，里面一共有多少棵树都数清楚了，还去那？”我承认她说的前一半是真的，从她还在我肚子里我就开始带她逛公园，那时单位效益不好，我基本处于下岗状态，一个孕妇，能做什么？都说运动对母亲和胎儿都好，我就成天去公园，从夏天走到秋天再到冬天，冬天一过女儿出生了。等到女儿能抱出屋，公园里又是花红柳绿的好去处。她在学龄前不爱去幼儿园，家里也正好有人带她，就没怎么让她去，一天天在公园里逛荡，一直逛荡到上小学。至于她说有多少棵树都数清了我不信，我如今每天早晨在公园里走，看各种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直的、弯的、圆叶子的、扁叶子的、开花的、不开花的树各自安静地站着，我就想，几十年了我都不知道这里有多少棵树，小丫头那么几年就数清了？年轻人心都长着翅膀，想往外 面飞，南方应该有许多和北方不一样的树，也不知道忙碌的她有没有闲情欣赏。

家里房间的西窗外有一棵很高的树，我观察过，已经高过了四层楼，我靠在床边透过窗户就能望见它，而且经常望它，从春到夏望着它的葱茏，从秋到冬望着它的沉默。很抱歉，望了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它的名字，它是一棵树，我就喜欢望着它。

此时，我一边敲着这些文字，一边不时抬头望一望那棵树，想着姥爷家园子里的梨树是否和它相识，至少它们在我的生命里是相识的。爱，不一定都需要表白，彼此陪伴着也好，像我和那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