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           

在早上卷起一阵暴雨后，陈五龙乘坐到十二楼的电梯，自信又坚毅地进入世纪大厦。这几天新实习生把案卷做得散乱一地，办公室于是显得一片狼藉。国土局第一期项目顽强的工作作风从开年后的第二期就莫名其妙地走向衰落和萎靡不振。

新同事王高年工作时很少聊天，也许天性沉默，每天按部就班着。陈五龙在电话里和秦经理谈价还价，终于将每天还原的数目定在一人一百八十卷，还原部的工作不只是折卷皮，打孔和绑线，有时也像一个后勤部。秦经理在后面赶鸭子上架，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国土局的这个项目上。这边抓得既紧张又着急，可能面临着烂尾的危险。秦经理手头的其他几个项目的进度却令她暂时安心。

在二楼开会，秦经理第一次激动地流了泪。大家和陈五龙顿时都感受到办公室里洋溢着温暖的情绪。秦经理不停地激励旧部下和新员工努力工作。五点半，郊区道路雨水肆意，汽车拥挤。会议继续进行了半个小时。最后，大家松了口气，秦经理的话像是拳头打到了一面面的绣花枕头上。路上雨水退去了一些，楼下门口聚集着一堆人群，不知所措地等候着大雨。陈五龙感激着，像浩浩荡荡的过去的记忆。关于军人的尊严和点点滴滴在他转业的第一天就在他的内心深处埋藏着。他越过台阶，径直走进地下车库。

六月初的一天，窗外太阳刚抬头，隔壁组长领过来两个暑假工，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男孩看着羞涩腼腆，说自己十六岁，在念技校。学习成绩一般。交往的女朋友也在大厦十层上班。男孩脑袋灵光，工作态度较之前两人翻天覆地着。（那两个实习生终于被秦经理辞退了。）男孩老家是杭州附近的，在这边开着服装公司。

女孩叫徐笑笑，也只有十七岁，余杭本地人，念的职高财会专业。一副青春烂漫，整天笑嘻嘻的，没心没肺的样。陈五龙和新同事都很喜欢她。她同他们这帮成年人肆无忌惮地聊天开着玩笑，有时候说话幼稚，但也是她的优点和特长。相处久了，他们就都觉出她性格上的可爱乖巧以及善解人意的好处。

公司所在的国土局不提供午餐。点外卖，或者去楼下的饭店。午休一个小时是包括用餐在内的。员工吃完后有的进办公室，有的就呆在走廊，打电话，玩手机。

一天陈五龙讲到自己当兵两年的时候，刘宇翔仔细聆听着，眼神里闪烁一片光亮。刘宇翔就是那个男孩，他恳求陈五龙讲讲过去的军营生活，他一直在为去当兵做准备。

陈五龙个子高瘦，五十公斤，短平头，脸小脖子细。穿棉布短袖，牛仔裤，一双白色球鞋。右臂上攀附着一条细长的疤痕。

在向男孩解释过这条伤疤惊心动魄的由来，陈五龙回头注视着稚嫩的刘宇翔，言语间目光沉寂。

“当好一个兵要比你想象得艰难多了，但只要吃得了苦，军营里的日子就不是苦，是甜密，是舒服。比酷暑天吃遍地里的西瓜还要甜密，比让澡堂里一百个师傅给你捶背还要舒服。”

他善解人意地看着刘宇翔，绑案卷的速度不合时宜地变得缓慢。

“你知不知道士兵的生命是什么？士兵的使命是什么？国家为什么需要我们？士兵的生命绝不是普通的一条命，他们的生命就像你手持的那把锃亮的长枪，就像你眼睛里喷射出的那团坚毅的火。枪在人在，枪亡人俱亡。只要你还活着，你就必须像火一样燃烧余生。行军，站岗和演习，纵使再大的困难，也绝不能熄灭了你心中那胜利的火！光荣的火！一辈子燃烧的神圣之火啊！

“请相信我！我说出的每个句子讲述的每段事实都是出于你的需求你的考虑！你不要以为当兵是一种享受，在队伍里一切都必须先服从，看你这样脾气秉性也许还需要加大努力磨炼。但你也许疑虑我当初为什么去当兵，你要是只相信那些些冠冕堂皇的话，肯定会吃亏。

“举个例子，一个义务兵没有艰毅的意志和出人头地的法子，光荣退伍就是你最后的命运。可能被上面的某位军官的女儿看对眼了，你以后的命运也许就一辈子跟军人捆绑在一起。

“你看我只当了两年的义务兵，不可否认在这两年里我几乎见识了人生和人性的方方面面：外表的暗地里的，漂亮的丑陋的，上流的底层的，快乐的痛苦的，胜利的失败的，主宰权利的服从命令的，自我的集体的，肉体上的灵魂内的，美好的厌恶的，拥有的失去的......

“可我还是觉得在军队里的两年是我人生中最美好最自律最充实的时光，如果说我现在的人生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就是我始终不能忘记军人的职责却没能将这份光荣的职业进行到底，因为说到底只有最优秀的军人才能真正担负起保卫国家保卫人民的责任，像立于天地间的浩然正气，我不后悔自己选择入伍，这也许也是女朋友对我特别迷恋的理由。

“小刘，你不要想当然的认为我今天的这番话仅仅只是一个退伍兵的有感而发，去年我的一个战友结婚，邀请我做伴郎，你可知道最宝贵的友谊是什么，就是经历过残酷战场考验的生死之交，我的这个战友进了特种兵服役，后来在一场抓捕毒贩的恶仗中，被对方砍掉左臂，肚子上又中了五枪，现在还有三颗子弹留在身体里。当时我一看到他的模样，眼泪就流出来了。他抱着我，就像自己还是曾经那个能轻易举起我的兄弟，我理解他现在的艰难处境。你不要觉得我是煽情。我的兄弟是我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学习上一直是他帮着我进步，体检入伍后，我们又被分到同一个地方。

“记得刚入伍时老兵对我的戏弄，是我这个兄弟帮着我一次次地解围，他真是一个讲义气的好兄弟。他在我们团里平时的成绩一直保持着第一名的优势，这也跟他超于常人的毅力和从小立志报国的心理有很大的关系。他从小就是一个孤儿，是奶奶辛辛苦苦拉扯大。他对奶奶的恩情是难以用常理来衡量，我记得有一次，那时我们还小，我们聊起对未来的期望。他说自己以后想当兵，因为奶奶经常被外人欺负而他却没有能力保护奶奶孱弱的身躯，而奶奶以前常常对他说的话就是，等阿善长大了，就像爸爸一样去当兵，保卫国家，惩恶扬善。

“阿善爸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别人总是背后里说阿善爸爸是被军事法庭判了刑，关在监狱里，所以到现在谁都没再见过他。每当阿善在同伴的嘲笑中哭着跑回家，奶奶就总是安慰着他，因此在他小小的心里就种下了长大当兵去见爸爸的念头。直到奶奶去世那天，阿善才知道自己的爸爸确实像从小伙伴们说得那样是被关在监狱里，因为他出卖了祖国，做了敌国的叛徒。但奶奶亲口告诉他的事实反而更加坚定了他从军的愿望。

“他爸爸是在阿善成为特种兵的第二年被刑满释放，也许是天意，阿善没有机会再与见面爸爸，直到那场意外的抓捕，阿善终于退伍。阿善的爸爸在见着儿子回家时，痛苦的灵魂选择了沉默地远行。他不再想给这个家增添任何的麻烦，阿善爸爸就像他儿时一样，又成为阿善心中一个遥远的梦。有时候我总是想起阿善爸爸那天在村口面对这夕阳西下时，独自行走的身影，阿善和我的军人身份仿佛也是一种对命运的反抗。我父亲曾经是阿善爸爸的排长，这是我对阿善埋藏在心里的唯一的秘密。

“阿善爸爸最后被定下叛国罪跟我父亲的举报是离不开的。当时我父亲看到阿善爸爸每天在军队里疑神疑鬼的，像是脱离了现实的魂魄，也有别的兵向我父亲报告阿善爸爸最近行为异常，但每当组织对阿善爸爸调查后，他总能安全脱身，又像是一个正常的军人一样，每天站岗，行军和演习，我父亲不是没有怀疑过他可能做了一些对组织对国家有害的事情，只是每当事实和几十年的友谊像一只铁帽子压着他的脑袋，稍微有一点思考的踪迹出现，我的父亲已经是心力憔悴，无法自拔。他爸爸最终被揪出来还是因为上面一个副军长里通外国被查，这件事在当时影响恶劣，甚至严重到破坏了军队的稳定和邻国对我国安全事务的担忧。我父亲在掌握了阿善爸爸利用关系和特殊途径向敌国出卖军事情报的事实证据后，权衡再三，最后悄悄地向组织提交了匿名举报信。阿善爸爸的结局是咎由自取，面对着国家安全和军人的天职，我父亲的选择始终是正确的，虽然阿善因此失去了一个原本该拥有的幸福家庭。阿善爸爸被从军队带走那天，阿善奶奶就主动带着还未满月的阿善回到了老家。阿善妈妈原来是在军队里的炊事班，出事后不久就要求和阿善爸爸离婚，组织上出于阿善还是幼儿的情况，希望阿善妈妈尽量能抚养到阿善长大，但阿善妈妈坚决的拒绝了组织的要求，并且第二天就和一个掌勺的从部队里消失了。

“阿善始终不知道我父亲就是那个举报者，其实就算不是我父亲的举报，军队里的其他人迟早也会把他爸爸揪出来的。我之所以现在面对残疾的阿善时，心里面觉得难过，因为我知道即使我现在把关于他爸爸的事实告诉他，他也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站在我父亲这一方。因为什么，军人的光荣！我想经过特种部队的磨炼，他也一定知道真正的军人的生命是不属于自己的，国家的生命就是军队的使命！我也听说过有些国家的特种兵退伍后到国际上做了雇佣兵，特别是到现在一些战乱国家里，一部分甚至干起杀人抢劫的勾当，无恶不作，令人发指。所以我才觉得阿善就像他名字里的“善”字，即使是最邪恶的势力也无法使他低下勇敢的头颅。那个用狙击枪伤了阿善的歹徒在监狱里曾经绝望地选择自杀，阿善说他是因为恐惧接下来正义的审判，只有懦弱的人才会选择自杀。那次抓捕行动中，还有两位年轻的缉毒民警不幸英勇牺牲。

“你只有经历了一些特殊的事情，才能懂得现世的不易，更加珍惜现在来之不易的美好安定。其实我们这个社会从来就不缺乏主动为社会作奉献的人群，我在现在这个岗位上干了七八年，虽然工资也不高，但我总忘不了自己对军人光荣天职的追求，所以即使现实残酷灰暗，总还是有容下我这个曾经的军人的地方......”

办公室里又变得静悄悄的，只有一双双手认真地接触案卷发出的轻声。陈五龙的眼前出现一幅骄傲的身影，那是男孩刘宇翔眼里看到的最美的风景。女孩徐笑笑的心中也对这个青年生出一片敬仰：

“军人是最可敬可爱的人。”

十一点半。陈五龙恢复了他以往幽默的一面，带着刘宇翔和徐笑笑坐电梯进四楼食堂。

他们俩都忘不了陈五龙故事里的那个勇敢而且善良的军人阿善。跟在陈五龙身后，仿佛打败了前行的道路上的一切困难和艰险。因为在他们尚且年轻的生命里将会出现更多的机会和荣耀。而陈五龙脸上始终挂着人生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