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由心生,言随其性。
再次打开《红楼梦》,总是被黛玉的性情所吸引。
曹雪芹刻画人物的功力可谓登峰造极,每每读到宝玉和黛玉的对话,便顿生身临其境之感,仿佛一个活的林妹妹就在自己眼前,让人欢喜得要死,让人喜欢得要死。
特将书中涉及二人的部分摘录出来,以后可以单独阅读,想来也是一件极为过瘾的事情。
此为第十五辑。
摘自 第二十八回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
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是一腔无明正未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是黛玉之声,先不过是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始可解释这段悲伤。正是:
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那黛玉正自悲伤,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想着,抬头一看,见是宝玉。林黛玉看见便道:“啐!我当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 “短命”二字上,又把口掩住,长叹了一声,自己抽身便走了。
这里宝玉悲恸了一回,忽抬头不见了黛玉,便知黛玉看见他躲开了,自己也觉无味,抖抖土起来,下山寻归旧路,往怡红院来。可巧看见林黛玉在前头走,连忙赶上去说道:“你且站住。我知道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以后撂开手。”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待要不理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从今撂开手”,这话里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说道:“有一句话,请说来。”宝玉笑道:“两句话,说了你听不听?”黛玉听说,回头就走。宝玉在身后面叹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林黛玉听见这话,由不得站住,回头道:“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宝玉叹道:“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的到。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头,才见得比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里,到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到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弄的我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滴下泪来。
林黛玉耳内听了这话,眼内见了这形景,心内不觉灰了大半,也不觉滴下泪来,低头不语。宝玉见他这般形景,遂又说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凭着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便有一二分错处,你到是或教导我戒我下次,或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不灰心。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是。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还得你申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将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便说道:“你既这么说,昨儿为什么我去了,你不叫丫头开门?”宝玉诧异道:“这话从那里说起?我要是这么样,立刻就死了!”黛玉啐道:“大清早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呢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宝玉道:“实在没有见你去。就是宝姐姐坐了一坐,就出来了。”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你的丫头们懒怠动,丧声歪气的也是有的。”宝玉道:“想必是这个原故。等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教训他们就好了。”林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论理我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说着抿着嘴笑。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
宝玉向黛玉说道:“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脸望着黛玉说,却拿眼睛瞟着宝钗。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听听,宝姐姐不替他圆谎,他直问着我。”王夫人也道:“宝玉狠会欺负你妹妹。”宝玉笑道:“太太不知道原故。宝姐姐先在家里住着,那薛大哥的事他就不知道,何况如今在里头住着呢,自然是越发不知道了。林妹妹才在背后以为是我撒谎,就羞我。”
正说着,只见贾母房里的丫头找宝玉、黛玉去吃饭。林黛玉也不见宝玉走,便起身拉了那丫头就走。那丫头说等着宝玉一块儿走。林黛玉道:“他不吃饭了,咱们走。我先走了。”说着便出去了。宝玉道:“我今儿还跟着太太吃罢。”王夫人道:“罢,罢,我今儿吃斋,你正经吃去罢。”宝玉道:“我也跟着吃斋。”说着便叫那丫头“去罢”,自己先跑到炕上坐了。王夫人向宝钗道:“你们只管吃你们的去,由他罢。”宝钗因笑道:“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妹妹走一趟,他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宝玉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
······
说着便来至贾母这边,已经都吃完了饭。贾母因问他:“跟着你娘吃什么好的了?”宝玉笑道:“也没什么好的,我到多吃了一碗饭。”因问:“林妹妹在那里呢?”贾母道:“里头屋里呢。”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呢。宝玉走进来笑道:“哦,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空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他的。有一个丫头道:“这块紬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黛玉把剪子一撂,说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宝玉听了,只是纳闷。
只见宝钗、探春也来了,和贾母说了一会话。宝钗也进来问:“林妹妹作什么呢?”见黛玉裁剪,因笑道:“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黛玉笑道:“这也不过撒谎哄人罢了。”宝钗笑道:“我告诉个笑话儿,才刚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不受用了。”林黛玉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宝玉又向宝钗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你抹骨牌去。”宝钗听说,便笑道:“我是为抹骨牌才来了?”说着便走了。林黛玉道:“你到是去罢,这里有老虎,看吃了你!”说着又裁。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还陪笑说道:“你也去逛逛,再裁不迟。”黛玉总不理。宝玉便问丫头们:“这是谁叫裁的?”黛玉见问丫头们,便说道:“凭他谁叫裁,不管二爷的事!”宝玉听了,方欲说话,只见有人进来说:“外头有人请。”宝玉听说,忙撤身出来。黛玉向外说道:“阿弥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
······
刚洗了脸出来,要往贾母那边请安去,只见林黛玉顶头来了。宝玉赶上去笑道:“我的东西叫你拣,你怎么不拣?”林黛玉昨日所恼宝玉的心事早又丢开,只顾今日的事了,因说道:“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宝玉听他提出“金玉”二字来,不觉心动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林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动了疑,忙又笑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说什么誓?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宝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们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就说个誓。”黛玉道:“你也不用说誓,我狠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宝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黛玉道:“昨儿宝丫头不替你圆谎,为什么问着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么样了。”正说着,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二人便走开了。
宝钗分明看见,只装看不见,低着头过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回,然后到了贾母这边,只见宝玉在这里呢。
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儿见了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掛着黛玉,并不理论这事。此刻忽见宝玉笑问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那红麝串子。”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原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傍边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下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
宝钗见他怔了,自己到不好意思的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儿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呢?”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呢。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出来瞧了一瞧,原来是个呆雁。”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瞧。”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不防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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