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

长大后的时间总被挤得满满，生活节奏像是被死神紧紧追赶，总害怕在一路向前的奔波中丢失某些重要的回忆，直到某天某刻突然想起某个人，时间仿佛戛然而止，怔怔地杵在过去与现在的十字路口，往昔的某个场景就像黑白影片，默然无声地在眼前上映，看着看着不禁泪流满面。

所以，一个人真的是不需要被刻意去记住的，他的回忆会渗透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贯穿于自己的一生，然后在某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时刻，从脑海中蓦然闪现，来得那么突然，那么莫名其妙，你还未来得及反应，抢先一步的情感已然决堤。

因此，并不一定要为了回忆而回忆，为了缅怀而缅怀，祭祀时所流的眼泪也未必如这不期而遇所触动的泪水来得炽热。

在那不经意间与回忆撞个满怀的黑白影片中，哥哥骑着单车元气满满地冲上了长长的石桥，而我却是满脸仇大苦深地奋力蹬着小他一号的单车，可是即使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还是不能向他那样一口气骑上去。

看着他停在桥头悠闲地将一只脚放在地上，回头得意地喊着要我快一点，我估计在心里骂了他不下一百遍，毕竟腹诽是我一贯喜欢做的事。

所以说，我最讨厌和哥哥一起上学了。

我站起来，倾尽全身的重量去爬那又陡又长的石桥，说实话，这是我整个童年爱到骨子里也恨到了骨子里的一段路，那时在小小的我的眼中，这是世上最高的山。

想到这里，我不禁明白过来，为什么小时候无论怎么吃我都吃不胖了。

突然身后一阵风吹来，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拉着我“嗖”地前进了一大截。

我满心欢喜地侧脸看去，不禁怔住：这不是前两天才刚刚遇见的小姐姐么？

我不太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只记得她笑的时候露出两排整齐而好看的牙齿。也不记得第一次遇见是什么情形，只记得后来经常在这一段路和她碰见，也许，她住在我家附近吧。

她笑着对我说了些什么，大概是“这么巧又遇见你了”这一类的话。

在她的拉携下，我很快就追上了哥哥，哥哥黑着脸抱怨我拖他的后腿，我鼓着嘴心里默默地想：又不是我愿意和你一起上学的。

那个姐姐和哥哥点头微笑了一下，很快又一阵风似的骑走了。

哥哥问我是不是认识她。

我摇摇头。

接着他便是一脸警戒，也无非就是要我放学后等他一起回家，莫被人贩子拐走了之类的话。

见他满脸严肃，我心里也有些害怕。

那时我才刚刚念小学，是哥哥所在中学的附属小学，两个人在一个校园里。于是，送我上下学自然而然就成了他的任务。

其实我一直不喜欢跟他一起走，因为这样我容易被大家孤立，同学们都是放学后骑车一起有说有笑地回家，只有我在放学后还要在校门口等他，眼巴巴地看着同学来问我要不要一起走，却只能摇摇头。

他似乎也是不喜欢的吧，经常见他和一群大男孩从人群中说笑着走出来，有时候能听到那些男生要他一起去玩，他只能摆摆手说下次，等他们扫兴地跨上车离开后，再黑着一张脸来接我。

那时候我常常想，父母何苦做出这种让大家都不开心的决定呢？

哥哥在路上似是常常问起我每天上课学的内容，这是我最厌烦的地方，我每每拉长了声调慢吞吞地回答他，希望时间就这样混过去。

这时候又是那位小姐姐来解救我，我们经常会在路上遇见，走的也总是一条路，只是她家大概离得比较远吧，下了石桥不远我和哥哥就到家了，而她还要再往前走一段，同样的学校又是同样的路程，不遇见才奇怪了呢！

小姐姐似乎很喜欢和我聊天，每一次她从身后喊我的时候，哥哥总会瞪我一眼然后远远地走开，他瞪我的时候真的很凶，常常让我感觉自己犯了什么弥天大错，所以我每次也都不敢跟她多说什么，只要涉及家庭情况的信息我一概闭口不言，毕竟，我也害怕遇到人贩子，虽然人家明显只是个中学生。

所以我和她说的最多的就是吐槽我那位满脸牛鬼蛇神的哥哥，也无非都是一些童言无忌的气话，小姐姐听在耳里，每每都会露出干净的笑容。

后来，哥哥似乎不那么排斥她了，甚至开玩笑地把她称作我的“老朋友”，有时候过了桥还不见她，还会跟我吐槽一句“你的老朋友今天没有来啊！”等到她出现的时候自己却又远远地一溜烟跑到前面，始终不曾和她有过什么交谈。

有一天，我没有骑车，由哥哥载着去上学，他把书包交给我抱着。我打小就是个丢三落四的孩子，自己的作业不知丢了多少次，所以哥哥很严肃地叮嘱我，千万不要把他的书包弄丢了。

我点点头，把他的书包紧紧地抱在怀里。

可是有时候越紧张越出岔子，上了石桥以后，我突然发现我居然把哥哥的书包抱反了！

我赶紧把书包正过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只见里面书本都还在，松了口气，心想应该没有丢东西吧，脑子也一直在回想一路上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掉东西的声音。

正想着，哥哥居然停了下来，估计是带着我上石桥有些累，他停下来喘着气休息，同时伸出一只手到身后，问我要他的书包。

我心里忐忑死了，我知道我最容易让哥哥生气的地方，就是当他预料到我可能会犯的某种错误真的发生了的时候。

我不安地把书包递给他，心里默默祈求着千万不要丢东西。

他接过书包，打开一看，蹭地站了起来，我到现在都记得他当时暴跳如雷的样子，他扯开书包往我眼前一塞，恶狠狠地问我铅笔盒去了哪里。

我被吓得头也不敢抬起，用极小的声音哼着，说我不知道。

他把车子停到一旁，跳下车瞪了我一眼，凶巴巴地要我下车。

我咧着嘴跳下车，他拎着书包一边往回走一边大声臭骂我，尽管那样子很凶，拽我的胳膊也很用力，可他却还记得把我拽到石桥边上，以免被过路的汽车撞到。

哥哥沿着石桥一路走一路低头四处搜罗自己的铅笔盒。

没走几步，然后我看到那位小姐姐骑着车子跟过来，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说实话，被惊吓到失魂落魄的我当时突然就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看着哥哥。

小姐姐在哥哥面前停下，伸手笔直地把铅笔盒递过去，轻轻问：“你是在找这个吗？”

哥哥点了点头却不伸手去接。

小姐姐又把手往前推了一下，轻轻皱起了眉头。

哥哥这才接过铅笔盒，温声道了谢。

小姐姐浅浅笑了笑，越过他走到我身边，但我确实是记不起她到底对我说了些什么。

待她走远以后，我看到哥哥一声不吭地走过来，怒气已经全消，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既腼腆又尴尬的纠结样子。

我想我当时肯定偷偷笑了。

他应该又瞪了我一眼，然后再也不肯把书包交给我，而是自己背到了肩上。

这之后的记忆便更加淡了，似乎从那天起我再也不曾见过那个小姐姐，我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也不记得为什么不见了她，而哥哥也再没有向我提起过这位“老朋友”。

记忆那么浅，以至于我几度怀疑她的存在，但最后那一幕的浅浅笑意却又如此清晰地印在脑海里，让我不禁有些好奇，当时哥哥面对她时的那张脸又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回想起来，那时候童言无忌的我说得最多的就是哥哥的坏话，尽管印象中她只和哥哥说过一句话，但或许她比我想象中要更了解哥哥吧。

神奇的是，如今零星的回忆竟变得和当时的经历有些不同了，而我以一个成年人的眼光回想哥哥，就像在另一个时空的博物馆里，我隔着玻璃看那个朝气蓬勃的哥哥，他还是个少年呢！

我贴着玻璃，又笑又哭地看着他，我知道，无论重来多少遍，我都不可能在当时深切地感受到这一切的美好，我们相隔的，不只是时间而已。

即使时空可以穿越，我也仅做一名旅行者，绝不打破当时所有的一切，只想好好看一看当时那个被我所嫌弃的、从没有好好对待过的羞涩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