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珍藏的物品中有一枚不起眼的小木章。整颗章体光滑,长1厘米宽0.5厘米,阳文。这枚小章母亲交到我手里十一年了,今年妈妈在元宵节夜离开她的五个子女去续上辈子情缘了。
这枚小章交给我的那天,是父亲的遗体下葬之后的午夜。前来吊唁、帮忙的亲友陆续离开,喧闹了两天三夜的院子浸在静静的夜色中。
夏夜,风微醺。院墙外的梨树枝叶沙沙低鸣。这棵梨树见证了我们家从无到有,从贫困走向富足,孩子从幼小到成年的过程。几片玫瑰花瓣随风从屋顶花坛里飘落到院子里,它们感知到饥渴飞身而下,探寻吵嚷了两天的主人家,发生了什么。
玫瑰花是新房落成后,妈妈移栽到花坛,父亲负责每天浇水。父亲最后几年里很少出门与老友们一起锻炼,喜欢在屋顶花园里连太极拳,爸爸自告奋勇承担起浇水的任务。小小花苗几年间长成枝繁叶茂、花期超长的玫瑰花坛。这两天没人顾得上屋顶这群生灵,缺水了,枝叶凋敝花瓣散落。
兀自照得院子角角落落明晃晃的大灯,仍忠于职守,不知疲惫。院子里租借的桌椅码放整齐,地面没有清除干净的鞭炮屑,大门两侧白色挽联提醒着我们父亲已然离开了。
这时我心里没接受也没记住我已是没爸的孩子了。没有了催促我早些回家,好好照顾孩子的叮嘱,他没有再提挂起蚊帐的要求。
那年我已年过四十,看着一物一景颇悲切和遗憾,我还有很多问题没有找到答案。父亲第一次病危到离去仅短短的二十多天,三个哥哥轮流照顾生活起居,妈妈不离左右。准备父亲后事期间,从大哥草拟的碑文中,我第一次知道父亲年轻时有一段抗日军旅生涯。我很想听听他的这段故事,无赖父亲的身体状况不能过多讲话。
父亲的形象给人一种正气感。器宇轩昂腰背挺立,衣着整洁,虽然右腿比左腿短一截,丝毫不影响他的魁梧气势。他老年时衣衫始终合体整洁,夏天依然喜欢白色的衣服,寸许直立银发洁白似雪一丝不乱。
我是父母老年得女,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始终是一头白发。他说话略帯北方口音,农活干的不多,做一点小生意贴补家用。家里的农活多半是母亲带着两个哥哥做。有时在他们争执中听到母亲抱怨,是父亲抗着大红旗带着一家人到农村,把她变成农村人,害得自己成天脸朝黄土背朝天在地里辛苦劳作,难求一日温饱。以母亲的高小文化程度与家庭出生,在城里能谋到一个很好的工作。为了父亲与一家人的团圆,舍弃了城里生活。
父母年轻时的经历,我都是从外婆和大哥口中得知。我只参与了他们的暮年生活。
我们兄妹几个散座在父母屋里陪母亲。父母的卧房在一楼东侧一个套间。前屋居中一张木纹箱式新式棕绷床,床两侧各一只床头柜。靠外边一侧床头柜上父亲看的书,放大镜还放在书上。
靠窗的三抽桌透出岁月印记。桌面四周磨掉了黑色油漆,露出木纹色。一只抽箱木把手脱落,连接箱子的部分像一个待疗愈的伤口,像极了我那时的心上的伤痕。看着三抽桌,仿佛看见父亲还在那里练字。他似乎抬起头问“好半夜了,快回家去,凡凡在等你呢”“我过来看看,马上走。”想到这,泪水绝提而出。此时已物是人非,丧事期间桌上物品收进抽箱了,只有我们摘下的白色孝帕。
家乡习俗,老人过世子女带过的孝帕,在五七之期统一烧掉,已示祭莫。每张孝帕一尺多宽,四尺五长。每人一张头孝,女婿多一根腰孝。我们姊妹及爱人和孩子们带过的孝帕,二十多张堆在桌上像一座白色小山。孙辈的孝帕上贴有红色圆形纸片,重孙辈贴绿色圆点。
夜深了,到处一片寂静,邻居们都关闭灯火,我们家依然灯火通明,像是在等待什么。连日奔忙,静下来不觉双眼迷离。我坐在三抽桌旁,手撑在桌边沿歇息。桌箱里父亲书法作品散发出浓烈的墨汁气味,也阻止不了我不断合拢的眼皮。迷迷糊糊中听见大哥讲父母年轻时的故事,努力睁开眼睛不让自己错过聆听。
母亲像一个局外听众,静静的一言不发,眼神空洞迷茫。父亲离去后,她一直很平静,除了与前来吊唁的亲戚们道谢,基本没有说话。坐在她身旁的姐姐用手肘碰碰姐夫轻声“给妈倒杯温水”。
母亲接过大女婿递来的水杯,启开干裂的嘴唇。她忙起事情来总是想等手中的事做完再喝水,常常是一桩连着一桩做,感到口渴难耐才喝一顿饱。
母亲长期养成的这个疾习,对她的身体已造成极大隐患,我们都浑然不觉。甚至她也觉得自己身体很好,只是偶尔胃部不适,吃几片胃药就好。
母亲向来性格隐忍,有什么能忍则忍,父亲则不然。他有一丁点不舒服就到医院检査一番,常常是从医院带回医生对他身体状况的称赞,医生的赞许能让他高兴好几天,锻炼更加卖力。父亲的离去是一个人生老病死的过程,如老话说:果子熟透了就会落地,瓜熟蒂落的自然现象。亲戚们安慰我们“你爸这辈子有你们子女值了,他这是喜寿。”
纵然如此,一个与之相伴六十ー年,活生生的人,骤热间变为一抔黄土,谁都难以接受这个现实。这个结果没有人能够分担,子女也不能感同身受觉察那份痛巨创深。父亲的离去对母亲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创伤。
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母亲缓缓从床边站起,一言不发走向里间。姐姐随后跟着走进去。
母亲出来时,手里抱着一只黑色的盒子。这只盒子我们小的时候放在父母的衣柜里。那是一个两开门,高一米五左右,门两边各有一个鱼形拉手,木头转轴,门开动“嘎吱”响。中间有两个抽屉,我们家重要的东西都放在那两个抽屉里。
这只黑色漆盒是外婆的陪嫁品,这个衣柜也是外婆的。盒子里只装有一个64开褐色硬面笔记本,封面有一座灯塔图案。这个本子只用了几页,记录我们一家人的生辰八字。
看见母亲慎重的抱出这只盒子,我们不知道她的意图。静静的看着这只盒子。妈妈从里面拿出笔记本,翻开,动手撕笔记本。姐姐立刻握住她颤抖的手。妈妈推开姐姐“我有分寸的”随即撕下一页交给大哥。“这是你的生辰八字,从今天起自己保管,还有你是出生在东门卫生院。这些你记住了,我怕忘记了,趁现在交代给你。”在妈妈心里是撕开子女和她的连接,如拆散一个家。父母老了,儿女长大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母亲一页页撕下,捧着一个缺少灵魂的空本子泪流满面,最后就剩下她和父亲的两页。然后,她在盒子里翻找,递给我一枚小章。这枚章是我出生时父亲雕刻的,它是我们家存取款项的印章,是属于整个家庭的。这枚章直到二哥二嫂当家后才停止使用。它承载着父亲对生活的期许,希望他的小女儿给他带来好运。这枚小章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我们家如万千大众一般,慢慢从温饱走向富裕生活。
这枚不起眼的小章带给我一幕幕关于父母的回忆,亲爱的读者,你是否愿意听听我父亲一生传奇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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