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昌

在南昌

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忍受着充胀的膀胱撩起的百爪挠心的尿意，强行进入睡眠，柯子便会对南昌这座城市增添一份厌弃，真他妈烦，当年脑子被驴踢了才会跑到这个地方来活受罪。对于这座待了三年的城市，柯子终究没能生出爱意。柯子及其不悦地忍受着这座城市毒辣的日头、辛辣的饭食、刺骨的潮寒、肆虐的蟑螂，身体使尽百般小意拒不接受这座暴躁的城市，先是脸上爆起青春痘，头油加重、体内瘀湿，近来更是犯下痔疮此种顽疾。面对每天早上排出的浊黄色尿液、临睡前膀胱病态的充胀、虚假的无法可解的尿意，柯子心烦意乱，幽忿不平，将此视为南昌的蓄意作坏。柯子咆哮着，这他妈什么鬼地方，来了这儿就没安生过！这鬼地方怎么会有人住！中国那么多好地方，谁那么想不开在这地方做窝，怎么想的！

柯子跟这座城的梁子，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结下了。柯子的到来还要拜赐于当年那任性使气的志愿填报。当年高考考得不算理想，离一本线差了十分，柯子自知这样的分数上不了重点大学，便随便填了几所师范院校，第一志愿填了位于南昌的高校，非理想高校非理想专业，录了。得知录取结果之后，柯子神色淡漠却也有些许期待，哪儿都一样，离了这个小镇子到了城市离梦想总会近一点吧。对于南昌，柯子没多少了解，只知道远在江西还是省会。开学之前，柯子忙着祭奠失落的理想，不留情面地将这座籍籍无名的南方城镇视为自己的流放之地，懒得注意这座城市的兴荣与破败。随它去吧，爱咋地咋地。柯子怏怏不乐地随父亲登上前往南昌的火车，车上碰到一撮儿眉飞色舞、聊得火热的校友，听他们热切地讨论着学校及南昌的吃喝玩乐之地，柯子满怀不屑却也腾起一丝憧憬，毕竟是第一座即将停留的城市，会是什么样子呢？柯子在脑海里勾勒出明净高楼、粼粼车马、汹涌的人潮、迷醉的夜景，一派繁华。柯子心中涌起朦胧的期待。及至火车驶进城区，柯子望着窗外破败的楼墙，触目惊心的裂纹和风中摇曳的衰草把柯子推进失望的深渊，柯子目瞪口呆，受到了伤害，感到屈辱：天哪！这地方怎么这么破！跟个大农村一样！我竟然沦落到了这个破地方！这个大农村!

走下火车，面对四向皆通的出站口，一派陌生的街道站点，柯子一阵怔肿，真的踏上了异乡的土地，离家远远的了。柯子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为逃离故土而欢呼雀跃，也没有未即将到来的城中探险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所见历的破败令柯子心灰意懒、豪兴全无。柯子把自己丢进九月“秋老虎”掌弄的滔天热浪里，乜斜着眼打量这座被赞为英雄的城，道路中间蓝色彩钢围起的施工现场、坑洼凹凸的柏油马路、铺满绿藻的墨色河水、人行道背阴处旁若无人小便的猥琐男子、脾气火爆的公交司机、乱麻一般纠结混乱的交通，令柯子忿然无语、嗤之以鼻:就这样的也称得上文明城市，真不怕打脸啊！

柯子沉浸在幻梦破灭的失落里无法自拔。差强人意的高考成绩、差强人意的录取结果、差强人意的城市风貌，像锋利的啮齿紧紧咬住柯子，柯子的骄傲和虚荣被咬出一个个难堪的洞充满了耻辱和挫败。看着身边同学肆意张扬的青春面孔、不遗余力戏耍人生的疏狂手笔，柯子发出声声喟叹，发觉自己的青春已过早夭亡了。十余年来执着于追求少年时代飘渺的人生理想——成为作家，柯子已将自己放逐，游离于同龄人的游戏圈子之外，在不可企及的理想的深墙之外默默徘徊，孤独执拗而绝望。原以为离开破旧狭隘的小镇，来到光靓开放的城市，云彩般飘摇在远空的梦想会找寻到温润的土壤扎根生长，然而挫败和孤单仍像魔咒一般紧紧摄住柯子惶惑的内心。在这片陌生而新鲜的土地上，在这群青春张狂、享受当下的同伴中，背负理想、抑郁踌躇的柯子仍旧孤单得像个影子。

破落的城市，落魄的人。命运的暗线怎样虬结纠缠才把柯子推向此地？也算是缘分吧，不然中国那么大怎么偏偏来了这儿，柯子暗叹，收拾起失落和悻然，开始在城中游走。香樟树掩映下的街巷老旧却不失静谧，嘈杂而吵闹的生活在香樟树古老安然的树荫之下透出几分孩子气；漫长而炎热的夏季孕养的急躁和火爆不断搅扰着这片土地，人们无可奈何却并未束手就擒，在无法可处的燥热之中种下荫凉，种下平静。这是一座努力的城、一座抗争的城、一座善良的城，军旗在这里升起，不仅仅是历史的偶然，跟这座城的气性也有关系吧，柯子呆呆地想。赣江迤逦而来，穿城而过，江南老城饱经沧桑、厚重安然，江北新城青春正盛，蓬勃盎然。站在八一大桥上看着两岸绚烂的灯光秀，柯子对这座城生出几分怜惜。这座在峥嵘岁月中激流勇进的城市，这座被历史的烟云掩埋、沉寂在人们记忆深处的城市，一直在努力向前，虽然步履蹒跚，步调缓慢，却从未止步。

江风吹到身上，泛起阵阵凉意，柯子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自己根本没资格指责什么，相比于这座努力迈进的城，踌躇徘徊、无所作为的自己才是最该被斥责的那一个，至少，到目前为止，自己从未为自己的宏伟理想做过什么，除了郁郁不得志。是该做些什么了，总要迈开步子往前走，梦想才不会永远飘在天上。柯子吁出一口气，大步向前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