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28日 晴 周六 深圳*榕苑
父亲在家庭群里发来一张照片，我放大、旋转，端详许久，才发现是家里前房一角。照片中，房间的水泥地板被敲碎，熟悉的位置顿时变得陌生。父亲说，家里地面久经年岁，已经破裂，索性撬开重新装修，不仅地面，房门也拓宽了。我在欣喜的同时，脑海里也开始随着照片搜索曾经的模样，曾经我在此生活的身影，忽隐忽现，怅然若失。
我可能是太久没有在家待了~
这个生我养我，这个让我学会第一句话，走出第一步路，看到第一眼云的地方，这个幼时依恋，青年逃离，成年怀念的地方，我是太久没有回去了。
说到回家，我每年都会回去好几次，但每次都太匆匆，像是过客暂时歇脚，总归离开。青年时，一心想逃离：出走求学、远嫁他乡、南下谋生，这一路的山山水水，我走的不后悔，有过冲动与叛逆，终归都是内心最终的选择。
正是这远离给了我更好看故乡的视角，给了我对于故乡不一样的感情，因为有了对比，有了距离，才有了包容与和解。
出走是为了更好的回归。
少年时，我对于家乡的感情非常凉薄，我甚至想过出走一辈子都不回来，这里的山不爱我，这里的水不爱我，这里的人更不爱我。这种不近人情甚至有些扭曲的想法，源于幼时的自卑。
在农村，每个组委都会有一处村民自发聚集聊天玩耍的地方，大家谈天说地，家长里短，像是一个身体与精神的安放场。而我家就是我们组的这个聚集地，没有约定没有规定，大家茶余饭后都爱往我家跑，白天黑夜，酷暑寒冬，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贾樟柯说：城市很大，人很多，但是聚合需要很刻意的预约，而小城的聚合像流水一样，大家很顺其自然的就聚在了一起，又很顺其自然的结束一次聚会。在故乡，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很近的，推门就进去，我对此深有同感，我家就常常会被人推门而入，父母出门时也不大锁门，只是轻轻一关。有时出门回来，村里人竟然先我们一步已经推搬凳在我家坐着了，聊的聊天，打的打牌。
按理说，我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性格应该很开朗活泼，灵敏健谈。事实却相反，我与母亲性格秉异，生性内向，不爱交际，喜欢独处，甚至还敏感自卑。
而这自卑正是源于故乡人的嘲笑与不解。
幼时，因内向不爱讲话，见到熟人也不敢叫，有些村民就嘟哝：你看她一点也没礼貌，见人不叫，真像她姑姑！母亲听后，回家也是大肆教育：你见人要叫知道吗？不然别人会说我们没家教，说话声音大点，不要问到脸上都不说，你们真的是一个种，跟你爸爸一个样。
每次被教育后，认识到自己错误的同时，也更加自卑：原来我的性格这样不被人喜欢，不仅如此，我们全家都有这个缺点。心里被打上“不会说话”的烙印，这种刻板印象，一旦形成，要么自省改正，要么越烙越深，而我在两者间挣扎得越陷越深。
青春期，身体突发长胖，我没觉得这样有什么错，但村里人开始指指点点、嘲笑捉弄。人言可畏，这才是我自卑与憎恨开始的源头。
曾几何时，每周五放学回家，走至村口的小学处，心里就开始打颤，生怕遇到熟人，既要跨出害怕叫人的恐惧，更要面对嘲笑的眼光。青春期的印象里，最害怕走的一条路是从我家到我奶奶家，这条路穿越村庄的东西最两边，每次经过都是对弱小身心的一次严厉考验。
家里人很多，而我想逃离，庆幸我家是楼房，不想见人，就躲在楼上。
逃离这里，是我那时最大的愿望，我恨这些嘲笑，恨她没给我一丝的温暖与留恋。印象里，公开的一次叫嚣与呐喊，被父亲温柔的眼光浇灭。忘记是因何事，我出言不逊怼了对方，对方质问：你是这里的人，难道还能逃得脱？我心中的愤怒瞬间而发：是的，我就要离开这里，一辈子都不回来！！父亲正在旁，对我瘪了瘪，眼睛里满是温柔与怜惜，我心里一阵愧疚，这愧疚是辜负父母的愧疚，但我还是想走。
而后是一月回一次的高中时光，再是半年回一次的大学岁月，随着年岁见长，离别渐多，内心反而变得开阔平和，家乡的人也好似变得不再那么可憎，对我也友好和善了。我见人也开始自然而然去叫了，虽然还是胖，可有人夸我皮肤好了，我感恩她的善良。这是距离带来的第一次美丽相遇，我的世界变大了，不再拘泥于村里人的三言两语中，不再困囿在自卑仇恨的泥潭里，花草都开始变得有人性的温暖了。
每次回家，依然还是喜爱独处，但这独处是热闹的。高中时，我家暂搬在村头的小山坡上，这是我在家乡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是建立关系的明亮底色。
清晨，阳光从不远处的山头照进房间，满屋子都被铺满，猪圈里的猪醒了，哼哼哧哧；草垛上的麻雀来了，叽叽喳喳；灌木丛里的母鸡觅食了，咯咯哒哒……小狗儿在草堆里玩耍，鱼儿在池塘里嬉闹，就连大白菜都挺直了腰杆，生机勃勃，万物欢乐。傍晚，最爱坐在洗衣板的松树下乘凉，夏风吹过，松涛稻浪，夕阳在远处的田野上空晕染作画，村民在夕阳余晖下的稻田里劳作灌溉，这相处的距离不远不近，刚刚好！
大学时，又搬回至原来的楼房，三年不住，有些陌生，大门一开，人潮聚集，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景象。再次回归，感受不同往日，放假回家常常早起，漫步在门前的田埂上，看着流水流过，看着黄花盛开，看着草叶变黄，看这可爱的生命绽放在家乡的土地上，心中一阵幸福奔腾。
家乡人开始夸我变美了，我的内心像是门前春天里满树的桃花，灿烂乱颤。
脱掉封闭的外衣，我的感官仿佛都被打开了，耳朵灵敏了，眼睛明亮了，嘴巴甜蜜了，笑容也绽放了，听到声音、看到色彩、闻到味道，这是故乡才有的安心。
不在家过的第一个春节，望着窗外绽放的烟花，突然怀念家乡温暖的火炉与潮湿的雨水。
怀孕在家那段时光，是我长大后，在家待得最长的一段时光，也是真正融入故乡的一段时光。隔壁奶奶蒸米酒，专程为我送上一碗糯米饭；一亩田距离的舅舅做糯团，为我留下最好吃的一大碗；同期怀孕的小婶婶，送我一条她漂亮的背带裤；这些小小的举动，带给我大大的感动。我也不再总是独处了，偶尔也会在阳光温暖的午后，与村里的孕妈妈们，架起一台麻将，搓个稀里晃荡，说说孩子、聊聊家常；会坐在人群里，听村里的妇女们谈天说地，也不再觉得无趣聒噪。
冬日的早晨，我醒后总爱睁开眼睛听听窗外的声音：鸟叫鸡鸣声、鱼跃水溅声、三三两两的人语声、哐哐铛铛的瓢盆声，不自觉嘴角就上扬，心头涌起幸福的暖流，这就是生活的味道，这就是生活在这里世世代代的真实画卷。我就是出生在这里的人，在门前的泥土里打过滚，在房间的水泥地里睡过觉，在松软的稻田里插过秧，在杂草丛生的山里割过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寸一地、一人一物都有我经历过的痕迹，我就是这里的人，永远也逃不脱！
故乡是我们看世界的一个起点，是行走世界的一把标尺，是解决问题的一种经验，如作家吕新所说：其实我们每个人，理解世界时都是从地方经验出发，用地方经验去判断衡量这个世界的多样性。我深表赞同。
他教会我们情感与包容，交给我们前进的勇气与力量，暂时的逃离，是为更好的回归，正因为逃离，才能如此深切的感受故乡的不同，才能爱她更深沉。故乡的地不再回去，但孕育的乡愁弥足珍贵，罗大佑的《乡愁四韵》和声一起，眼眶落泪，故乡的水，成了酒一样的水。
父亲发来短信说：快要过年了，好久没见你们了。我回：爸爸，下个月就回！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又是一年过去了，即将跨入新的十年，故乡依然不变，情感却愈加浓烈。
2019年1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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