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蝶·第十七章

作者: 雪梨酱shirley | 来源:发表于2022-05-04 13:07 被阅读0次

    住持大师亲自来找他了,这很少见。

    木清枫知道这一刻早晚都会到来,甚至于从父母离开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心中隐隐地等待着这一刻。

    延宕数日,那些混乱的思绪并没有放过他,反而令他倍觉烦恼。即便坐在课堂上,以往就不太集中的注意力,现在几乎已完全涣散了。

    想起此前与佛祖的那一场偶遇,他在晚上趁着没人的时候,也跑去大殿如往常那样参拜,然而那些得到安慰的过往却如同昙花一现,他再也没能得到任何来自佛祖的启示和安慰。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急需救援。

    那横亘在灵魂上的伤口表面已经愈合,他看起来和寻常无异,然而夜深人静,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莫名的寒冷和自暴自弃的悲哀就聚拢起来,围绕着他,和他争斗,令他精疲力竭。

    他从不曾想与清杨争宠,那是他最爱的弟弟。他们从降临这世上那一刻起就密不可分,和清杨争宠就好像自己在左右互搏,没个尽头,但是那排山倒海的疲惫清楚地告诉他,即便现在的情形算不上左右互搏,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对父母的怨怼,对自己的失望,他已经在所有的环节剥离了对清杨的评价和指责,但是他会忍不住羡慕自己亲爱的弟弟。

    这些零散的不可向外人讲述的负面情绪,在暗夜里吞噬着他的灵魂,他能感觉到自己灵魂上的这道伤口,哪怕是阴天,哪怕是下雨,哪怕是寒冷,哪怕是任何一点的不适,都令他痛苦难耐。

    那伤口狰狞狼狈,在谁都看不见的地方恶化流脓,可他却无能为力。

    他屡次想去找住持大师,却又不知道自己这满腹的心事从哪里讲起,是从出生、有记忆还是上学,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只是没有等他去,住持大师来了。

    "来的时候,我曾问过一次,为何而来。当时的答案是逃避。"

    木清枫迟疑着,不知道自己惹来了这么多麻烦,大师是否会就此嫌弃自己,勒令他离开这里,说实在话,眼下他还真的有种无家可归之感。他猜不透大师的来意,只得先点点头,心想若大师想要赶走他,他也只得厚着脸皮争取留下。

    "逃避你的父母和兄弟么?"

    “不是。”他这次却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如果要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在他人面前展现自己和家庭的不和,仿佛就像是要被剥掉一只蜗牛的壳子一般残忍,这蜗牛会想也不想地做出应激反应。

    “清枫,你觉得你的父亲如何?”

    “就那样呗。”这语气满含嘲讽,轻慢又古怪。

    “那你觉得他爱你么?”

    “我是他儿子么,应该比陌生人能强点吧,怎么也得施舍点爱出来。不过他肯定特希望没有这个儿子,也不用因为这点血缘还得勉强自己施舍一点爱出来,我属实是多余了。”

    “你缘何认为他在施舍?又缘何认为自己多余?”

    “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就是这个结果。看了十几年,也听了十几年。有时候甚至想眼睛一闭,耳朵一关,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也听不到了,就无感了。”

    “那不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么?”住持大师看着着赌气的懊恼少年,仍温和地提醒着,“清枫,那你可用心去看?可用心去听?如果没有用心,眼见不一定为真,耳听也不一定为实。有时候,人们只能看见那些他们想看见的,听见那些他们想听到的。”

    “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儿,我应该没有歪曲他们。我还挺客观的吧,都实事求是的。”少年搔着脑袋,坚持说道,不然自己岂不是变成了一个神经病,那些所谓的痛苦和不幸都成了自己的臆想?这个结论,他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尝试着跳出自己,去看待自己和别人的关系。若你还是你,不曾站在他人立场上思考过,感受过,那就不能算作实事求是。”住持大师言罢,缓缓站起来。

    木清枫目送他离开,若有所思。

    “也许你父亲还是爱你弟弟更多,但是他却并非不得已施舍一点爱给你。他也在全心全意地想要做好你的父亲。这是我从他那里感知到的心意。你母亲,也是一样的。”

    住持大师离开了,房间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木清枫一个人。

    他反复咀嚼着这些话,希冀着这几句点拨可以拯救自己,起码让自己能够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然而,遗憾的是,他每天想,每天想,甚至尝试找不同的角度,试图给自己的父母正名,却都失败了,他还是无法说服自己的内心,还是看不到住持大师所说的其他人的感受。

    直到这晚,他走进了这个漫长的梦境,才终于感知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那个小男孩是他吧?小小的,软糯的一团,和他一模一样,甚至哭丧着脸的样子都一样。他的潜意识在这梦境里游走,他触摸着这个哭丧着脸的小孩的悲伤和难过,也听到了小男孩委屈的哭泣。

    有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泣啊!

    疼痛和酸楚清楚地涌进他的潜意识,是长大之后就再流不出的那些眼泪么,现在好像要将他泡得胀开,内心仿佛有一个闸门,现在霍地被打开了,以前所有被羁押的情绪奔涌而出。这些情绪现在仿佛要造起反来,将他彻底擒拿。

    然而,就在此时,他听到那小男孩内心的声音,那充满沮丧的稚嫩的声音,一遍一遍在小声询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如哥哥?为什么我不如哥哥?为什么?”

    四下里没有一个人,只有那个小小的蜷缩成一团的小东西。他的眼泪无人问津,他的询问也无人应答。

    良久,那小男孩好像哭累了,一个人睡着了。四下里黑黢黢的,看不见光,也看不到快乐,他把自己和外面隔绝起来。但是潜意识却对感觉一点也不陌生,仿佛它已置身其中千百次一样。

    是了,这是家里那个大大的衣柜。只要受了委屈,他们兄弟就要争先恐后挤进去的那个大大的衣柜。

    小家伙一个人躲在这衣柜里,在这角落里好像获得了一点宣泄之后的安宁,又好像获得了一点自我放逐之后的虚无。

    总之,他睡着了,就如同他那个一直在自我怀疑“为什么我不如弟弟”的哥哥一样,沉睡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潜意识似乎懂得分辨了,又似乎不懂得分辨,它逐渐知道那是清杨,可它的身心又还流淌着主人的悲伤,它逐渐地和梦境融为一体,它看到了更多它的主人不曾看到的东西——来自木清杨的悲伤。

    哥哥一点也不露怯,在亲戚朋友的掌声里背诗、唱歌、讲故事,他是天生的表达者。他在哪里,哪里就有欢笑,就有夸赞。

    木清枫也才从这久远的回忆里感知到,那里同时也有弟弟的羡慕和委屈。

    清杨从小就腼腆,他不喜欢表达,不喜欢被触碰,他躲着所有初次见面的人。那确实是清杨。看着梦境里那个瑟缩着躲避客人的幼小身影,潜意识足可以分辨清楚了。毕竟即便已经长大,清杨也不是热闹的人,除了跟自己的哥哥谈天说地,他也算是寡言的人。

    原来在那么小的时候,他们这对双生子就已经开始接受这种命运了么,被比较,被评价,被选择?

    只是那时候似乎幸运女神眷顾着他,而不是清杨,所以偷偷躲起来哭的是他那可爱的弟弟么?委屈巴巴的是他那可爱的弟弟么?他现在还会哭么?他也像自己这样难受么?现在大家都在夸赞他、羡慕他了,那个偷偷躲起来哭的清杨是不是已经消失不见了?他是不是已经不会再为这些过往难过了?

    这就是双生子,他们相互依存又注定一生竞争,远比其他所有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要来的更加猛烈,但是又如此地痛苦。

    清晨醒来的时候,木清枫内心的酸涩仍然鼓鼓胀胀的,似乎要撑破他的胸膛。他依稀还能记得些梦里的场景,这让他更加难过。

    但是听着外头几个小和尚欢呼着“下雪喽”,他的思绪也逐渐清明,开始准备穿戴洗漱。这一番收拾下来,待他再坐下的时候,初醒时的所有情绪连同那场梦境就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仿佛从来不曾来过。

    他觉得自己梦见了什么,却无论如何又想不起来,只恍惚似个失忆的人,内心怅然若失。

    出门时,外面的雪刚歇了,地上湿漉漉的,远看融了点白色。路过溪水边那片大石,他特意看了看,这样冷的天气,那婆婆终究是没有再来。

    木清枫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也不知那婆婆整天坐在这有什么好看,心念微动,抬步过来。

    虽已到了落雪时节,这溪水却仍没有上冻,就着山势仍汩汩地流着,甚至还卷走落于其上的片片雪花。

    木清枫一蹲下来,就在这溪流中看到自己的倒影,黑乎乎的不是很分明,乃至于他也有片刻的失神,仿佛他又看到一场梦境,让他分辨不清那倒影是自己还是清杨。

    他伸出手去,手指穿过一片寒凉。

    “等着我。”

    他直直地瞪着那锁在水里的倒影,就好似望见了自己的弟弟也被囚禁于一片暗影里,他的心突然又剧烈地难受起来,他瞪着因休息不好而略带血丝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又一字一句地说:“等着我,我来救你。”

    羽宏喆连日来都忧心忡忡,截至目前,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尽管妻子已经觉察到丈夫的古怪之处,但是此前的疲劳令她尚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关爱和追问。

    每次看着妻子沉沉的睡颜,他在内心里千次万次、一遍一遍地跟妻子重复着,“明珠,我们的女儿找到了,她还活着。”

    但是,就连自己都觉得这么荒唐的一件事,他该怎么跟妻子去言说呢?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妻子曾经在此事上所受到的那些伤害。现如今,她会怎么去想这件事情呢?她会饶恕自己么?她会饶恕郝家人么?她是否还会一如当初一样、毫无保留地接纳莹莹呢?

    他不敢再往下去想了,胡思乱想对他来说一点帮助都没有。

    他也知道妻子最近还没有从前些日子的劳累中缓解出来,此时还不宜告诉她这个消息,身体的疲劳可能会加剧她的崩溃和反弹。

    但是今晚,他想着,时机应该成熟了。

    外面看起来似乎是要下雪了,初冬的第一场雪,终于要来了。

    他呆呆地看向窗外,酝酿着语言。

    已经休息了一段时间,羽夫人也几乎恢复了早前的活力,她已经能像以往那样欢快地笑出声了。

    这会儿她刚从儿子的房间走出来,脸上还带着刚刚和儿子言谈的欢笑。看到丈夫独自一人在客厅站着,她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逗趣道:“看什么呢?外面的世界很令人向往啊!”

    羽宏喆的嘴角扯出一个笑来,转头看看儿子的卧室,对着妻子说:“小茗休息了?”

    乔明珠轻轻地点点头,脸上还漾着笑容:“他应该多休息的。他前阵子知道阿哲出走,有好几天忧心忡忡的,我其实很不乐意看到他那个样子。但是这几天,我看他似乎渐渐地缓过来了。他无忧无虑的,我才能无忧无虑啊。”

    “那咱们也回屋吧,都早点休息。”

    他们一前一后回了卧室,乔明珠坐在镜子前擦着晚霜,他已经躺在床上。

    他突然又坐起来,终于下定决心跟妻子要说一说了。

    “明珠,我们的女儿找到了。”

    他透过镜子,能够看到妻子正在擦脸的手顿了一下。她眼睛里都是疑惑,正狐疑地瞪着镜子里映出的他的身影。

    “什么女儿?你在说什么呀?”

    “十七年前那个女孩,她没有夭折,我找到她了。”

    她背对着自己的丈夫,神情木然而略显呆滞,脸色苍白,手指神经质地抽动着。

    突然她想到一点不合理之处,仿若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质问道:“什么意思?当年你不是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说,孩子夭折了么?”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已经有点尖锐,但是想到正在休息的儿子,她又压低了一点声音。压低的声音令那些无法宣泄的迷茫情绪更甚,她猛地转过身来,睁着一双美丽的鹿眼,迷惘地瞪向丈夫。

    “对不起。这个事情对我来说,也很突然。”羽宏喆懊悔地说着。“但是你听我说,一切都是真的。我们的女儿,真的还活着。”

    “这怎么可能!”

    “我没有骗你,这是真的。她还活着。”这会儿他站起来,走近她,试图近距离地接近她。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不错过丈夫面上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是啊,她最了解眼前这个男人了,他真诚实在,从来不说子虚乌有的事情。

    “是郝丽萍的女儿,是莹莹。我跟郝丽萍的姐姐谈过了,她确认当年就是她抱走了我们的孩子。”

    “这只是她的一面之词……”

    “我已经安排做了亲子鉴定,明天结果就会出来。你能和我一起去看么?”

    “我的天啊!”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种情绪,她身体突然软下来,仿佛没有了力气一般。

    直到现在,她还是不敢相信,她的女儿真的还活在这个世上么?这世上,真的还有一个跟她血脉相连的女儿么?她真的曾经那么近距离地接触她,却又那么轻而易举地转身离开么?这一切都是真的么?

    沉默现在是解救这个可怜女人最好的药方。任何声音此时此刻都有可能让她爆发或者昏倒,她还是没能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丈夫轻轻地靠近她,慢慢地抱住她,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只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但是,到了第二天早晨,羽宏喆起床之后却并没有看见妻子。

    桌子上摆着早餐,和一张便签,上面写着“我上午有事,出门一趟。你们好好吃早餐。”

    羽宏喆心里很清楚,这便签是妻子特意写给儿子看的,以免这动荡不安的情绪波及到小茗。

    对于不能和他一起去看亲子鉴定结果这件事情,她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凭空就消失了。

    虽然有些微的遗憾,但是他很快又理解了妻子所处的困境,准备一会儿独自去取报告。

    “是我和明珠的女儿,真的是我和明珠的女儿。天啊,这是我和明珠的女儿啊!”羽宏喆翻看着医生递过来的签字鉴定书,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他紧紧盯着上面的每一个字,似要将这些文字印刻进脑海一般,更生怕自己一眨眼,眼前的一切就都变了个样子。

    “是啊,机器会告诉人们用肉眼见不到的事实,她一定是您和您爱人的女儿,去和她团聚吧。”医生的嘴角扬起微笑。

    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他们按理来说已是司空见惯的。但是,对于眼前这个父亲所展现出来的惊喜万分,她们也难以不动容和感怀。

    乔明珠并没有跟丈夫一起去看鉴定结果,相反,她从阿达那里问了郝莹莹的住处。

    她一个人大清早地就赶过来,想要看看她。

    昨晚这座城市落了初冬的第一场雪,早晨起来温度很低,路面泥泞、湿滑。即便这样,就好像是有什么牵引着她,非得奔到这里来不可。

    她在马路对面等着、盼着,想着那女孩什么时候会出来透透气。

    快到十点钟的时候,女孩仍然还没有出门。这时候丈夫的电话打了过来,他在电话那头的声音里面含着一丝哽咽,但更多地是兴奋和欣喜,他几乎是高喊着:“她就是我们的女儿啊!”

    她再也听不下去,扔掉丈夫的电话,从车子里面直接跳出来,她想上前去敲门,凑到那女孩跟前去看一看。

    对面的门却突然开了,这样冷的天气,女孩穿得厚厚的,看上去很可爱。

    女孩的脸小小的、白白的,现在正面对着她。这样专注、细致地打量这个女孩,乔明珠不禁感,她跟自己长得是多么相像啊!

    这样相似的一张脸孔摆在自己的面前,自己之前究竟是为何没能发现呢?

    她一想到这里,面上就全是悔愧,她想要躲藏起来掩饰自己的情绪,好不落入女孩的眼底。

    但是,紧接着一股愤恨又涌上她的心头,女孩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看不到呢?

    女孩没有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和余地,感受到了外面的温度,她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转身又跳回屋子里去了。她下次再什么时候出洞,那可就不一定了。

    乔明珠这时也渐渐清醒过来,明白在此守株待兔是毫无意义的。

    她想要靠近这女孩,能够跟她说说话、聊聊天,但是这一切都还需要丈夫的协助。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钻进车里,拨通了丈夫的电话。

    这会儿,再没有什么好犹豫,再没有什么好怀疑,她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所有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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