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语

“明天就要嫁人了，什么心情？”妍妍悄声问。

我在被窝里翻个身面对她：“开心。我特别喜欢你给我设计的婚纱。”

熄了灯的屋子里，半开的窗帘漾进室外的月光，皎洁而清澈。

妍妍嘿嘿笑：“我们早就说好了，你结婚的时候我给你设计婚纱，你天天做好吃的给我……”

我翻个白眼：“我觉得我吃亏了。我得赶快把你嫁出去，找个人好好管管你，老是在我这蹭吃蹭喝，对了，许辉好像也快结婚了。”

“许辉是谁，我怎么不记得？”妍妍阴阳怪气。

我不放过她：“哦，你不记得。那你一定也不记得那个谁，初中就暗恋人家，情书递了好几回，还拉着我偷偷跟踪人家回家，掐着时间假装偶遇……”

妍妍很震惊：“谁这么脸皮厚？！钰儿，你居然曾经这样过，难以相信！”

我懒得理她：“那时候许辉是咱班第一名，你天天喊着要跟他考一个高中……”我仔细想了想，时间过去太久了，有点想不起来，“你后来考上了没？”

“当然考上了，这你都忘了，但是考上后我就看不上他啦，我眼里只有美院，尔等黄毛小子入不了我的法眼。”

“对对对，后来你就考上了美院，学你从小就想学的设计，后来又做了设计师，真好。”

妍妍轻轻嗯了一声。

屋里很静，能听到旁边床上伴娘的呼吸声，我和妍妍不再说话，闭着眼睛静静躺着。我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写过的日记，暗恋过的人，热闹的大教室。一样一样都慢慢涌出来。

我和妍妍是一个大院子里的孩子，还被抱着的时候就认识了，整个小学初中形影不离，别人都笑我们连体婴。她性格活泼外向，什么点子都想得出来，我不出坏主意，但只要她出了，那一定少不了我。后来高中她追随暗恋对象，丢我一个人孤单单过了三年，写给她的信都存了一大袋，她倒好，除了偶尔打个电话，从没回过信。

“高中时候我们还没有手机呢，教室门口那几个公共电话亭就没几个是好的，天天好多人轮着用，你打电话我也不一定接的到……”

“一定接到过几次的吧。”

我努力回想接到她电话的次数，实在是想不起来，只记得我在电话亭那等，等啊等，等到的都是别人的电话。

后来读了大学，临近毕业的时候，工作不如意，恋爱面临异地。好多个夜里我都睡不着，偏偏那段时间联系不到她。

我轻声说：“毕业时……”话未说完已带鼻音。妍妍一听就知道我在说什么，她马上赔不是：“那时候我真的去不了，不过后来你来找我了。”

这个我记得。我们那附近有一条河，小时候我们常去那玩，离河稍远的地方长满了高树，夏天时候有很多人在那乘凉。我回家后心里烦闷，去河边散步，妍妍就在那。

“那天晚上我们也像现在这样。”

“是啊，你哭的枕头都湿了，第二天眼肿的睁都睁不开。”

我想起那时候的心情，眼睛里又有泪意漫上来：“给我讲讲你高中和大学的事吧，我都没有参与。”

“好啊。”妍妍轻声应道。顿了一会，她开始说。

她语音低柔，我的眼前随着她的讲述出现一幅幅画面。小学时候的嬉戏打闹，初中时她画的一幅一幅的画，她喜欢的许辉，我们一起吃过的零食，走过的小道，做过的作业，写过的日记。历历在目。接着是高中，她奋发图强的样子……大学，她参加了很多社团，在辩论赛意气飞扬的样子……后来她恋爱了，甜蜜、幸福，分手后的低沉，工作时的认真……

我们的生活轨迹多么的相似，虽然没有在一起，却仍然是对方的小影子。

我想起小时候的事：“幸好那一次掉水里我们都没事……”

那时候我们还在上初中，有一个夏天下了小雨，到了傍晚雨停了。因为生物课上正学到蝌蚪的变态发育，我们兴高采烈的拿了盒子去河边舀蝌蚪，准备回来养着观察。小河里的水向外蔓延，形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陆地，我们跳来跳去的蹲着瞅蝌蚪，不知不觉越走越深。

下过雨的泥地湿滑，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脚下一滑掉进水里的，仅剩的感觉是水的湿凉。似乎透过水层我看到了岸上的妍妍，她当时吓坏了，说不出话的样子，然后她朝我跳了下来。

“胡说吧，你怎么可能看到我跳下去？”

我也很纳闷。可我就是看到了。

“幸好你会游泳，虽然救不了我吧，好歹拖了一会儿……也幸好那时候刚好有人路过，把咱俩都捞上来了……”

妍妍问：“青蛙的变态发育是什么样的啊？”

我哭笑不得：“我们都那样了哪还有心情抓蝌蚪？湿哒哒的哭着回家了……可是我爸却没有打我……”

“肯定是我教你撒谎了。不然他们怎么可能不打你。”

我想不起来，也许我真的撒谎了，告诉爸妈我是淋了雨吧。似乎那天我家有很多人，我妈抱住我，我很冷很冷，有很多吵闹的声音，我不记得他们说了什么。

天空渐渐泛白了。妍妍起身说：“我得走了。”

我舍不得她，却不知该如何挽留。心里似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倾诉，如鲠在喉。

我的伴娘醒了，迷糊着问我：“小钰，怎么了？”

时光呼啸而去。

我看到两个小姑娘，一个在画画，另一个在旁边羡慕的说，你画的真好看，以后我结婚，你给我设计婚纱好不好；

我看到会画画的小姑娘在自行车上远远的招呼我，钰儿，你快点呀，许辉很快的，马上追不上啦！

我看到湖边的那个小身影，我看到一个掉下去以后另一个惊吓的喊不出声，然后……

不要跳下去！我听到自己喊，可是，没有人听见。

我看到有人救出了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拼命指着水里，喊着，妍——妍——妍妍……

我看到家里哭泣的大人，我看到妍妍的父母几近疯狂。

我看到初中的我在日记本上写：原来一个人死了，就是在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再也找不到她了，无论你去哪里，你都再也找不到她了。

我看到自己写下的一封又一封没有寄出去的信，信封上认真的写着“妍妍收”。

我看到电话亭前人来人往，而我等啊等，从未接到过我要等的电话。

我看到那天阳光很好，两个小姑娘在街道上奔跑。

“钰儿，你快点呀！我跟许辉打赌啦，要是今天我们比他先到教室，下次考试你就是第一名……”前面跑着的小姑娘停下来催促。

后面的小姑娘直喘气：“你先去……我，我很快就到了……”

前面的小姑娘“哎呀”一声，笑容灿烂。那笑容真好看，我忍不住重新跑起来，想要追上去拉住她……

手指抓住了她的衣袖，那温度真实，周围忽然爆发出一阵嬉笑，我猛地回过神来，大家正拉扯我抓着的这人，起哄道：“新郎快出去，这会儿不能见新娘！”那人被大家推着往外走，大笑着回头喊：“钰儿！我爱你，嫁给我！”

妍妍，那真的是好长好长的一个梦。在梦里，你和我一样读了高中，上了大学，恋爱，工作，那真是很好很好的一个梦。

我微笑点头，眼泪却汹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