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个计划,约翰一无所知。对于小塚先生,他只是以友人的身份要我替他问声好。”
“很好,我也请你替我向他问好。”
又是一阵看似寒暄的对话过后,两人以日本的经济与政治为中心,天南地北地聊开了。谈话的大部分内容都是报纸上写过的东西,不过“时机”这个字却在他们的交谈中出现了好几次。我想指的是“秋天的买卖”那件事吧.
不知道是他们的谈话内容过于深奥,还是我的理解力有限,虽然我全神贯注地专心聆听,还是听不出他们对话的核心意思是什么。只听最后老头子说道:
“最终决定我们胜负的关键时刻是在政府让金融再生法案通过之前。过了这个时间点,我们的计划就会变得毫无意义,就像圣诞节隔天的蛋糕一样。”
福原顿时皱起了眉头,问道:
“您打算把最后期限定在什么时候?”
“虽然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政府的动作如何,但我想在10月或者最晚11月,法案应该就会通过了吧.”
福原点点头,表示赞同,然后告诉我们他还有其他的聚会,就站了起来向我们道别。最后他伸手分别与老头子和我握了手,说了“很高兴和你们见面”以及“希望很快能再见面”等很客气的话后就走了。当他握着我的手的时候,我感到年轻司令宫的手很软、很温暖。
福原说他要去的地方是附近的一家外资系银行,我们也和他一道走出帝国饭店本馆,朝着有乐町的陆桥走去.
在我们走着的道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停着一个轮椅。有位穿着大红毛衣、年近60岁的女性一脸困惑地坐在轮椅上,紧抓着轮椅的扶手。仔细一看,原来是没有红绿灯的行人穿越道。在她前面的双线道上,出租车不断忙碌地来来往往。这时,注意到她的肯.福原对着我说了一句:“请等我一下。”然后他把黑皮公事包交给了我,用手势拦住了两旁过往的车子,英勇地跑到了对面。只见他一面弯下腰来和那位女士好像讲了些什么话,并且和颜悦色地笑着,一面推着轮椅过马路。
这可真是教人心情大好的一幕啊。红毛衣女士很感激地向他道了谢,然后缓缓地摇着轮椅,朝帝国饭店的购物商场而去。我把公事包还给福原,他递给了我一个微笑。
“谢谢你。”
“不客气。”
要道谢的话,我恐怕更应该向他道谢呢!这不禁让我想到那次在都电荒川线上的事,就是我和前女友充约会的那天。两膝绑着绷带,两手夹着铝制拐杖的少年上车时的情景浮现在眼前。当时的乘客看到这样一个少年~E-,不仅没有人站起来让座,反而全都露出嫌弃的表情。和下町的那种冷漠相比,这个外国人让我感觉相当温暖。
等到我们该分手的时候,福原挥了挥手,在宝冢剧场转了个弯就不见了。一直到对方整个人消失,小塚老人的脸上都挂着那副一成不变的笑容。当福原刚一离开我们的视线,他又重回到往常那种读不出情感的扑克面孔。在令人无法逼视的微阴天空下,真让人喘不上气来。老头子站在一尘下染的高级都会饭店旁的人行道上问我:
“刚才的事你有什么感受?”
这是不是又是老头子对我的某种测验啊?我实话实说:
“我觉得很棒,那不是日本人能够自然而然做出来的事。”
老人黑色的玻璃眼珠回看着我,仿佛有点担忧地说道:
“你要先记得一件事,那不是你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这也正是盎格鲁一撒克逊民族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如果他们看到眼前有弱者,会理所当然地伸出援手。他们喜欢展现自己善良的一面,所以你会看到他们这一类人经常参加慈善活动或捐款。但是,对于他们看不到的对手,你想像不到残酷事情他们也都做得出来。一份文件一签,对于他们来说,只是签一个名字,毫不费力,但地球另一端的20家工厂将从此被关闭,有许多人会因此而面临失业。他们像洪水一样在发展中国家猛烈投资,但又会在某一天抽回所有资金。所以说,只要是和钱有关的事,他们贪得无厌的习性就会暴露无遗。其实,这种贪欲在他们小时候的教育中就已经被列为重要传授对象。你应该还记得去年的亚洲金融危机吧?”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那是个让我们这些经历过的人记忆犹新的噩梦般的夏天。1997年7月,泰铢暴跌,对通货膨胀的不安感迅速蔓延全亚洲。泰国、印尼、马来西亚、菲律宾、中国香港、韩国等,这些靠从外资那儿借来的短期热钱盖起新工厂或高楼大厦的亚洲诸国,在经济泡沫破灭之后,就像被卡车碾过去的空罐子一样,整个都扁掉了。
“通货膨胀+短期资金流出让大众信心不足,”经济以螺旋状持续着恶性循环。像一个在短时间内吃了太多东西而变得圆滚滚的人,突然之间被别人抽干了血液拿来还债,因为他以前吃的东西是借钱买来的。在这种情况下,这个人岂有不死的道理?
这些辛勤生产来维持生计的国家的通货,只要在很短的期间内出现幅度在50%上下的振荡行情,这个国家可能就撑不下去了。更何况,现在是把他们所有的资金全部抽掉。想到这里,我一下子悟出了一个真理,说道:
“欧美人士的双面性格……”
小塚老人把双手交叠在刻有银色浮雕的手杖上,缓缓说道:
“我们每天亲近的市场或股份公司,全都是在他们思考下诞生的产物。对于魄力十足的开拓者的勇气,就承诺给他们巨大的利益;对于其他的众多失败者,就毫不留情夺走他们仅剩的一切,彻底地让他永不翻身。这或许可以说是盎格鲁——撒克逊式合理主义的思想宗旨吧!但是,你要知道,市场是无情的,所以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一些东西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只知道在市场中默守成规,出了事也尽等别人来救的日本银行,还有很多向他们学习的地方,当然你我也一样。”
语毕,小塚老人像完成了一项重要使命般不再说话,迅速向一整排计程车走去,举起了右手.
7月中旬,梅雨虽然已经停了,市场的天空却还是被厚厚的暴风雨云层覆盖着,随时都有可能来一场让人来不及防备的暴雨。事实上,1998年的夏天,不知为何,大多数的日子天气都不是很好。我在町屋站前躲雨的时候,就看到过车站大楼屋顶上的避雷针被蓝色的闪电打中.声音与光线几乎同时到达,瞬间,到处都弥漫着烧焦的气味。如果我可以听得到自己的脊椎垂直裂成两半的声音,大概也差不多是像那样子吧。
松叶银行的股价仍然持续在低空盘旋。我融券卖出的股份平均值大约是300元。当时的股价才接近275元而已,要谈回补,时候尚早。不过,行情状况如泥泞一样糟糕,而且汇率也达到了7年以来的最低点,一直保持在1美元兑140元的水平。
自从在股市里开户至今,我几乎把自己的钱全都投到了市场,虽然有时会奇妙地觉得很不自在而静不下心来,但我却完全没有不安的感觉。在市场整体行情退潮的状况下,只要能从容不迫地靠着那获利愈来愈丰厚的5000张股票找到一个栖身之地,我就很满足了。
7月里的第三周,我第一次以个人身份认识了松叶银行的工作人员。
一座盖在高架轨道旁的杂居建筑的二楼是一家咖啡店,小塚老人和我坐在靠窗边的座位上,从这里望去,可以看得到京成线町屋站的月台。一楼是不知为何在经济普遍都不景气的状况下还生意兴隆的大型柏青哥店。我自从到老头子那儿打工以后,就再也没打过小钢珠了。777的数字转动时的感觉,实在是比不上屏幕上每秒都在不断变化着的金钱数字带给我的感觉来得刺激,那可是全球市场的经济脉搏,几个小钢珠怎能与此相提并论。
在约定的下午2点,那个男人出现在咖啡店。他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戴着一副眼镜,穿着藏青色的西装,打着让人想不起花样的同色系普通领带,手里提着一个厚达20公分的合成皮皮包。
他递上名片,在老头子的正面坐了下来,名片上写着“町屋站前分行理财专员关根秀树”。在我们看名片的时间里,他为自己点了一杯冰咖啡,看起来他是个连对女服务生都很亲切的男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都是金融业界的一分子,这名男子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和ZE资本公司的远东代表一样的气味。不同的是,福原的笑容里放射出一种别人无法动摇的自信,而关根的笑容则略显得卑微,是一种寻求周围人认同的笑容,好像时刻都在说:“我可以侍在这里吗?”他表面上带着放松的微笑,但一举一动里却隐藏不掉他的不安。
老头子向他介绍我,说:
“从现在开始到秋天的这一段时间里,我都会比较忙。所以,上次那件事,如果有什么变化,当我不在的时候,麻烦请通知一下这位白户先生。”
原来老头子和松叶银行的人也有关系,他可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至于他说的“上次那件事”到底是什么,我更是完全不知道了。听到老头子的话,关根看了我一下,但立即又把头转向小塚老人。
“我知道了,那个……小塚先生,定存那边没有问题吧?”
“当然。”
当听到小塚老人肯定的答复后,关根露出痉挛般的微笑,笑得极不自然。但不管怎样,他这下算是安了心,刚才跟着紧张的肩膀也随之放松了下来。
“真是太谢谢您了,您可是帮了我的大忙。”
“不过,总行那里如果有什么变化的话,请你通知我一下,特别是关于第三者配股增资的事情,若有什么情报,请你马上告诉我。”
关根慌张地点点头,一口吸干剩下大约一半的咖啡,由于吸管里头进了气泡,发出的刺耳声音在午后的咖啡店里回响着。他对着我笑了笑,显得很不好意思。但是,他立即又开始说道:
“在外人眼中,在银行工作应该是一种不必弄脏自己的手,很轻松就能完成的差事吧。可是,你不知道,事实上我们有着很严苛的业绩标准,如果业绩差的话,就会被列入裁员名单里,很难熬,能够长期在银行里工作下去是件相当不容易的事情。对了,你知道我们松叶集团旗下有个食品公司吧?”
关根讲了一个在亚洲相当知名的公司名称,然后他接着说:
“那家公司生产的一种化学调味料,经常会提供给我们银行使用,当然不会是分给大家拿回家炒菜的。”
说到这里,关根下意识地苦笑了一下。
“在银行走廊的角落里,装满调味料的纸箱堆积如山。对于业绩不佳的人,分行行长会对他说:‘你去茶水间拿盖浇饭来吃!’白色的调味料像喷砂的外壁一样粗粗地附着在喉咙或胃壁上,发着沙沙的声音从嘴里溢出来,一直到分行每个人都在看你为止。现在光是想像那种感觉,就已经让我作呕了。”
关根的眼神飘忽着,好像在想着很久以前的往事一般微笑起来。
“在碰到小塚先生之前,我也是每周要吃两次这种盖浇饭的,现在受到小塚先生的照顾,我已经没有再受到这样的待遇了。”
这种事情真是闻所未闻,我忍不住问他:
“每天都有这种事吗?难道就没有人跳出来反抗说‘我不吃’的吗?”
关根仍然保持着面对重要顾客时应该有的笑容,若无其事地回答我:
“没有,除非你不想干了,那就默默地吃吧,只要分行职长来的时候,每天都会有人吃.”
这就是我第一次与松叶银行职员的会面,我第一次知道了一些内幕。相当惊讶。对于银行的一些事情,我所知道的只不过是一点点,它的另一面,原来超乎我的想像。
走在回家的路上,小塚老人开口对我说:
“他只当我们是买卖松叶银行股票的一般个人投资家而已,你看他大概几岁?”
我看那个人面容苍老,想也没想就回答:
“大概40出头吧。”
“他今年28岁,似乎现在还是单身。”
原来他和我一样都是20世纪的人啊!我的同学里,如果要想进入大型都会银行工作,要么有相当的关系,要么就得是极少数最出色的学生才有可能。在大家的眼里,银行工作薪水很高、工作安定,社会上的评价也很高,每个人都梦想着能到银行上班。
我一直以为,在银行里上班的人是各个年代的明日之星。但是,现在我开始对此有所怀疑了。如果银行工作真的是如外界人所描述的那样,那么一个28岁的年轻人在银行里怎么会变成一个看起来像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呢?
“可是他们看起来完全不幸福啊,不是说在银行工作的天都是天之骄子吗?与其说他们是银行受害人的加害者,还不如说他们更像是受害人。”
“或许真是这样吧,银行的职员并不是在一个地方一直工作下去的,每隔两三年他们就要被调一次分行。现在的町屋站前分行里,10年前到处兜售变额保险的那批人都已不在这里了。当年那批人里,运气好的可能已经是某分行的行长了吧。再者,最近由于职位不足,大学毕业生里平均每3个人里才有一个能当上分行行长。”
“两三年就调动一次?那造成巨额不良债权的责任,他们就不用承担吗?”
“银行里头,只要你一换分行,先前服务的分行里的业务内容,就整个从头来过,你也不必再操心那些东西。到了新的分行里,会有新的任务等着你。所以从目前来说,他们的确是一切责任都不必承担的。那些职员即便知道变额保险会夺走老人们的财产,但反正两年后自己就会被调派到其他地方去了,现在只有照着总行的指示达成眼前的业绩才能自保。业绩如果太差的话,盖浇饭可是在等着他们呢!所以说,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凶手!”
老头子说完这些,脸上浮现出讽刺的笑容。我顺着老人的视线看向一片空地,那是一处夹在小商家之间、到处散布着沙砾与杂草的地方.在这个到处都是野草的地方,长出一排像铅管一样苍白的向日葵,看似沉重的花垂了下来,面朝着地上。仿佛有人撒过种子一样,整齐地排列着。
7月的市场,好像提早一个月进入8月的淡季一样,停止了变动。大家对金融机构的信用越来越不可靠的谣言,或是一些关于金融机构拒绝融资给企业、抽企业银根的消息,也连日被周刊杂志披露.但是,这些并没有对市场产生太大的影响,或许大家已经对这类新闻习以为常了。
在这样的一种经济空气中,松叶银行的股价就像熄了火的火车头一样,拖着沉重的步伐,缓嗅但目标明确地往下走去。
在初春的那3个月里,松叶银行的股价即使下跌,行情也会在两三周内反弹。对我来说,这种有涨有跌的节奏会比较容易掌握,交易的次数也会增加,是很好的投资机会。但如果股价一直涨或一直跌,可以采取的策略反而会受到限制。现在正是处于一直跌的状况,由于我已经没有充裕的资金了,所以也只能看着行情的变化千瞪眼.
然而,松叶银行这次的持续下跌行情,已经从6月起开始持续到现在,已经将近1个月了,但似乎还在探底没有止步的痕迹。在夏曰里却显得冰冷的这1个月中,我只有抱着融券卖出的股票,让心随着数字的波浪缓缓地漂流着。
如果吃化学调味料也是银行职员的一种工作,那么配合每天不断减少的3位数字任心变得越来越冷,同样也是我的工作,这是我真正踏入社会才知道的。工作这种东西,真的是很不可思议。
7月最后的一个星期曰,小塚老人难得请我在假日里加一次班。
下午l点,我准时出现在小塚老人家里,他已经在玄关那里等我了。当我看见他的时候吓了一跳,他今天穿着白色的麻布西装搭配淡蓝色衬衫,领带是黄色与白色的英军条纹花样,打扮得很像夏夜里站在野外舞台上表演的70多岁歌手。
我是第一次见到老头子这种鲜艳的装扮,风格与以往大不相同,以前他总是穿着藏青色或灰色的西装,但每件都不相同,无论从材质或做工上都有着微妙的差异。今天的打扮确实令我很是吃惊,不禁笑出声来。
小塚老人弯下腰去绑好了白色皮鞋的白色鞋带,抬头看着我,装作生气地呵斥道:
“有什么好笑的?”
我笑着没有回答他,只是问道:
“我们可以走了吗?”
“恩。”
老头子也不再追究我,锁上门之后,我们就从家里出发朝尾竹桥通走去。不过到现在为止,我都如以前一样,不知道要去干什么。
到尾竹桥通后,又往左转,进入了狮子广场一楼角落的一家花店。莫不是他要买花?我的好奇心完全被调动起来了,居然被我猜中了,他一个人直奔花店里的那些鲜花。我坐在护栏上,看着在玻璃冷藏柜前向身穿牛仔裤的年轻女生订花的小塚老人,心里在琢磨他这是给谁买的呢?
5分钟后,小塚老人拿着一束黄玫瑰与满天星走出店门,极好的事情写在脸上。花束从订购到包好,相当花时间,连我都有点沉不住气了。突然又想到了一件事,就问道:
“如果你是要去约会,那我不是变成电灯泡了吗?我还是不要去了。”
老头子用他一如往常的弹珠眼球看着我,使我动弹不得。不知道是因为反射了街道上夏日的阳光,还是因为今天老头子的心情很好,他的眼睛这会儿好像不是黑色的,而变成了明亮的灰色玻璃。
“如果真能把你当成电灯泡的对象就好了,今天要见的是和我们在工作上没有关系的人。要你陪我做这种额外的事,我会多给你一点报酬的,帮我叫辆计程车吧。”
这个老头子,还在给我卖关子,不过,既然他不把我当成电灯泡,那我就只好去了,谁让他是我的老板呢。我在尾竹桥通叫了车,先进车子的小塚老人对司机说:
“请到东尾久的养福园.”
车子在快到尾久桥通之前的地方左转,开进复杂的小巷里.不久,在生锈的铁丝网的另一边,渐渐看得见都电荒川线的轨道。不到10分钟,我们下了计程车,眼前是一栋不太高的白色建筑。入口处的自动门前分成两边,一边是楼梯,一边是平缓的斜坡。门口的青铜招牌上印着气派的书法浮雕,镶嵌在墙面上。
“特别养护老人院一一养福园”
老头子拎着花束,动作敏捷地爬上楼梯,向入口旁的门房说道:
“我和32室的波多野女士约好了见面。”
门房拿出一个表格让他填写,他在入园表上写下自己的名丰,然后回头叫我。
“来吧!我介绍以前的女朋友给你认识.”
哦,以前的女朋友?怪不得今天老头子心情这么好,原来是要去会前任女友啊。在一个中年女工的带领下,我们穿过一整排的门,大部分房间的门都是开着的。当我们到达32室后,女员工敲了敲门框,说道:
“光子小姐,有访客哦。”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老人院的单人房。它是一个约摸8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右手边放着一张床,铺得很整齐,左手边是一张固定着的桌子。墙上贴着白色的格子状壁纸,这让我想起来某些大楼里的考生房间。
房间的主人在窗边摆了折叠式的圆形桌子和椅子,这时她就坐在那儿看着窗外。从那里可以看到电车轨道的另一边,是一些简朴的待售住宅,头顶是一片像矿物一样湛蓝的夏曰天空。看女主人没有听到,那位员工又叫了她一次。
“光子小姐,有你的访客哦,小塚泰造先生来了啊。”
这次她总算是听到了,站了起来,把头转向我们这边。她身穿黑底花纹的松紧长裤和白色缎质长T恤,在她削瘦的肩上,披着一条黄色的蕾丝披肩。年纪看来大约和小塚老人差不多,也是70左右吧。就像太阳西沉15分钟后的西方天空一样可以看出白天的明亮,从她那不断闪动着的眼眸以及苗条修长的身材,还能让人想像得到她年轻时的美丽。波多野光子一面微笑着,一面向我们走近。
“唉呀,泰造先生,好久不见了呢。”
她突然抓起我的手,很高兴地摸着我的手背。我知道她是弄错了,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焦急地看着小塚老人。老头子却像看到两个小孩子在约定未来一般,望着相互握着手站在房间中央的我们,眼睛里流露出无限温情。他把用银色锡箔包着的花束递给我,说道:
“帮我送给她。”
看到这样的情形,我已经明白了大概,突然之间,我好像喜欢上了这个一贯严肃的老头子,原来再强的人都有脆弱的一面。
我接过黄玫瑰,两手斜拿着递给波多野光子。她把脸深埋在鲜花里,闻了闻花的香气,然后把花束抱在胸前,眼睛闪闪发亮,一脸幸福的样子。原本无情的时间,此刻似乎也暂时停止了它的作用。时间应该是把它最残酷的力量都集中在距离鲜花后方10公分左右的地方了吧,那里是小塚老人站着的地方,那里是现实中的他们。而此刻对于光子来说,他们只属于过去。
她面向我。兴奋地说道:“泰造先生,真谢谢你。今天你可以多待一会儿,对吧?”小塚老人站在门旁向我点头,我终于也开口了。“没错,请让我好好听你讲讲往事吧。”
接下来,她开始跟我聊了起来,但是我却听不太懂波多野光子讲述的往事.有时候她讲到一半,就似乎受到了什么干扰似的在中途停了下来,这时小塚老人就会帮她回忆,然后她又接着往下讲,时间大概就在波多野光子开心地自说白话中度过了。
我和光子坐在窗边的桌前各自喝完了一杯红茶后,她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有点难为情地抿着嘴说道:
“3点开始在娱乐室会举行社交舞活动喔,泰造先生,你能不能和我一起跳舞呢?”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我已经不用再让小塚老人给我暗示,就知道怎么回答她了。
娱乐室是一间铺着木板的大厅。桌子被集中到一侧,只在墙边排着椅子。里头已经有十几个老人在等着跳舞了,其中男性大概占了1/3左右。这时,员工走进娱乐室,放了一盘CD进去,用简单的音响播放着。
从CD机里流泻出来的音乐声,并不是多年后那种用来自我表现的音乐,而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摇摆爵士,大概因为它是类比唱片的复制盘吧,那种唱法的声音给人很棒的感觉。
几位竭尽所能穿得漂漂亮亮的女子,穿着比睡衣好不到哪里去的男子,都随着音乐的响起变得欢快起来,他们当场就配成了好几对,跟随着节奏,开始在地板中央跳起舞来。波多野光子牵着我的手,也加入了那一圈跳舞的人群中。
真是只有在那样的美好年代才会有的音乐啊,那是不会让听众觉得突兀或有压力的流畅音乐。波多野光子对音乐的感觉极好,准确地抓着节拍轻轻地踏着舞步。看着在我眼前转来转去的她,真是令人开心。至于我自己,就只能跟着节奏左右摇摆而已。
第三支曲子结束后,我靠近她的耳旁讲悄悄话,一股与刚才的玫瑰花束很像的香气掠过我的鼻头。
“可以的话,要不要和我父亲一起跳跳看呢?”
“当然好呀,我很乐意。”
光子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我赶紧向独自坐在窗边光线中的老头子招了招手。可是,这个老头子却挥了挥手,没有从椅子上起身的意思,我只好走到房间的角落去请他。
“难得来这里,你就跳跳看吧,难道你真的不想和她一起跳一曲吗?我告诉她你是我老爸,你很高兴地表示乐意和你跳呢,你就借此随便和她讲讲话吧。”
我抓着小塚老人的手,硬把他拉了起来,推到中央的舞台去。老头子不知道是终于想通了,还是怎么回事,反正,我看见他很郑重地把姿势摆正,靠近波多野光子。
鼓槌敲了四拍,开始了下一首曲子,下午时分斜射的阳光照进来,娱乐室仿佛被染成了金苗声..
坐在回程的计程车上,小塚老人目送着夕阳逼近的尾竹桥通街头,对我说:
“波多野女士的先生,大约在10年前去世了。她独自一个人靠着寿险理赔金生活了5年,虽然清苦,却也平静,但这时松叶银行的融资人员却跑来找她。”
在尾竹桥通上经过,我一路看到许多关着的店家,有棉被店、卖进口货的,还有鞋店。这到底是因为经济不景气,还是因为星期日的缘故呢?我压低声音问道:
“是变额保险吗……”
小塚老人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回答道:
“没错。在两年前,和其他的那些受害者一样,她从自己住惯了的家中被赶出来。由于受到这样巨大的刺激,她的阿兹罕默症便开始急速恶化。原本属于她的那块地现在盖起了便利商店和一小栋单房公寓。因此,像我这种人,也多少有了一些与松叶银行搏斗的理由。”
过去看起来像个在泥上烧硬的人偶一样,从不表现出任何情感的小塚老人,今天第一次向我吐露心情。那不是生气,也不是怨恨,只让人觉得又冷淡又孤独。刚才和那位病入膏肓难以复原的女士一起跳过舞的我,也能沉痛地感受到那种感觉。我的心情很沉重,连说笑的心思都没有了,只看着困顿街道上那昏黄的夕阳发呆。这时,我听到小塚老人从鼻子里哼笑了一下说道:
“电视剧里不是有一句台词是‘同情我就给我钱’吗?好吧,就算是只有一分钱,我都要想办法从松叶银行那儿弄过来.为了我们‘秋天的买卖’的最后一步棋,我要去一趟克里夫兰,大概要花上10天的时间。8月的市场就像是只开店不做生意一样,我不在的时候,就请你帮忙盯着我手里股票的行情,可以吧?”
我不知道他要去那个地方做什么,但还是对于他的请求点了点头,问道:
“您目前手里的持股状况是?”
老头子的嘴角浮现出恶魔般的笑容,回答道:
“现股买入3万股、融券卖出60万股。”
当时,我差点没晕倒在计程车上。
当时松叶银行的股价在260元左右,老头子的交易量如果以63万股计算的话,随便算一下就超过了1.6亿元。这么大量的股票,他却说要交给还是菜鸟水平的我来操作。股票的行情会因为资金规模的不同,而呈现完全不同的风貌。对买卖限度只有5000股的我而言,63万股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庞大数量,从5000股到63万股,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我在脑袋里反复算了好几次,确定根据老头子给我的数据算出来的这个超过1.6亿元的数字应该没有错,但我一时还是没有镇静下来。
老头子看到我的这种变化,表现得若无其事。他毫无表情地看着脸色大变的我,说道:
“你这是对拿我这么少薪水,却要负这么大的责任而不满吗?既然这样,那么在这段时间的获利,我就拿出10%当红利送给你,这样的条件,你觉得如何?”
经过一开始的震惊过后,我的脑子终于可以冷静地转动了。对于老头子给我的承诺,我还来不及考虑,就开始盘算另外一个问题。老头子和我一样,从6月底就开始卖空,价钱卖得应该蛮高才对。为了证实我的判断,我接着问他:
“平均卖价是多少呢?”
小塚老人咧嘴笑了笑,有点得意地说道:
“还不错,粗略估计大约是310元吧。”
真是厉害,姜还是老的辣,他的卖价比我高了10元之多,与现在的股价相比,大概高出50元。如果现在马上脱手,以卖出和买进的净额57万股来算的话,3000万元的获利。不过,现在还没有这么做,我想老头子和我一样,也认为松叶银行的股票还在探底。不管是敢与不敢,这都是老头子交给我的任务,我必须要完成。再说,我也很期待操作这么大量股票的感觉会是什么样。
“我知道了,我会尽量试试看的。”
虽然老头子表现得很有把握,但可能还是有点担心我,就又补充了一句:
“股价如果没有变动,就不要硬出手。记住,什么都不做,也是一种行情.”
可惜的是,小塚老人当时的愿望到后来并没有实现。在那个时候,世界上不管是谁,都无法事先预测未来的变化。就连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麦伦.斯科尔斯以及罗伯特.默顿两位博士,也都无法顺利逃脱。
风平浪静的7月刚过,暴风雨的8月就等在那儿了,而且发生的还不是像日本金融危机那种茶杯里的风暴,而是在24小时内就绕地球两周的巨大金融海啸。
按照原来的计划,小塚老人8月11日在成田机场坐飞机离开日本。我一个人留在町屋,没去送他。
那天在东京证券市场发生了进入8月以后的第一次小地震。参议院朝小野大的状况使得国会对于过渡银行的法案审议一直没有进展,过渡银行是指为处理破产或停业金融机构的债务与债权,而临时成立的过渡性银行。
长银和住友信托合并案也未见丝毫进展,在市场上,清楚地把长银的问题反应在数字上。8月初,长银的股价还在面值50元左右徘徊,到了11日,终于以37元创下新低纪录,这种股价已经差不多算是破产了。
当然,其他银行股也受到了影响,大量地被抛入市场中。松叶银行的股票随即跌破当时大家预期的最低价250元。但它并没有从这里停住,而是继续急速下跌。
当时我犹豫着是否该回补小塚老人1/3的股票,先让眼前的利益落袋为安。不过,那时才不过是他委托我代为处理的第一天而已,所以我还是没有轻举妄动。
整个市场的行情好像是在等着放暑假的学生一样,没有什么冲劲,只对负面新闻有点反应,然后再一点一点下滑。在各大报纸上,都在刊登国会审议无法定案的消息,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个人,决定先问问情况再说。我找出叮匡站前分行关根秀树的名片,翻到背面,依照上面的手机号码,拨了电话。听到电话被接通的声音后,我说道:
“我是小塚的秘书白户,现在方便讲话吗?”
这时,从电话里传来汽车行驶的声音,应该刚好在外面跑业务吧。关根用听不出是开朗还是阴沉的声音说道:
“可以,没问题。”
我告诉他长银与松叶银行的股价变动情况,然后问他:
“现在增资的事情如何了呢?”
“啊,那件事嘛……从初春开始,只要股价一跌,我们总公司就对外宣称要进行第三者配股,然后召开大规模的记者会,这件事,大家都知道的对吧?但是,之后证交会来作了调查,他们觉得我们有刻意操作股价的意图。其中的丰海汽车知道这件事后,似乎面有难色,好像已经退出了增资名单。”
对于关根来说,这个消息或许是不太重要的内部情报,但对我来说,它却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如果果真照关根说的那样,日本第一的制造企业已经撤消增资计划,那么即便到时候松叶银行的增资总金额不变,那么对外的影响力可能还是得打对折.所谓的第三者配股增资,不过就是集团企业所提供的给松叶银行的幌子,这时的我轻松得想吹口哨。
“这么说来,这次松叶银行如果再想用增资的消息拉抬股价,应该是件很困难的事了?”
“我想是吧,现在如果放出增资的消息,不知道丰海汽车在媒体面前会作何表示。但是,如果丰海不答应,那么这整件事情就得宣布失败。除非他们在台面下把事情搞定,不然的话,增资这件事最终将被打入冷宫,而且还有证交会在等着呢。”
得到了这么重要的情报,我很高兴地向他道谢,然后挂上了电话。如果第三者配股增资不可能进行的话,那么现在松叶银行的股票就没有值得一买的理由了.我决定先观望一下,保持随时能跳起来的低姿势,等待着市场的下一次变动。
接下来几天,我在屏幕上将小塚老人买卖股票的交易记录全部调出来进行研究。到63万股的地方为止,小塚老人反复进行了37次细膩的分割投资。实在是不简单,他的这种做法可以直接拿去当股票买卖的教科书了。
他把资金分割成很多次进行交易,最多的一次也才投资5万股而已。这让我想到了雕刻,那边削一点,这边补一点,退远一点再看一看,然后重新调动整体的平衡感。虽然我实际操作股票的时间尚未超过3个月,但用自己的手亲自感受过之后,我相当能了解小塚老人的迷惘或确信、失败或重来,这一切就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这个神奇的魔术师能够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欲望,让自己对市场的感觉紧随着晃荡不定的数字波浪,这一点,可以说他做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
例如6月中旬要融券卖出时,小塚老人并没有一股脑儿全部出手,而是先从2000股开始脱手,但似乎他觉得两天后股价有上升的倾向,就马上回补收手。结果在他第三次融券卖出后,才没有再把它买回来,让它成为最后卖空60万股的一部分。
老头子已经是在市场中能买卖1。65亿元的人,却还是会对60多万元的卖空感到迷惘,并且为此重新修正了3次之多,可见他小心翼翼与提心吊胆的程度,这种精神真让我敬佩。
7月底,当股价跌到将近250元的时候,他就开始等待触底后的反弹而准备买回,并且表现得毫不迟疑。
我每天看着屏幕,从小塚老人的买卖记录中获得了不少有用的作战经验。面对小塚这种纯熟的操作技术,我不断地问自己,资金确实有多寡之分,但是,即使在未来几十年中,我都不断地持续进行实战研究,那么我到底能不能掌握小塚老人的股票买卖技术呢?
这种事就像你希望自己唱歌能像著名的花腔女高音,或是希望心算求出60481729的平方根一样,都需要某种超出常人的才能才办得到。当然,对于这种问题,我永远不可以从发出白色亮光的荧幕上找到答案。
1998年8月17日,动摇全球经济的金融大地震终于爆发了。
震中在莫斯科。俄罗斯政府与央行立即宣布,把卢布对美元汇率的浮动区间扩大到6—9,5卢布兑l美元,而当天汇率是6.3卢布兑l美元,所以此举等于是容许卢布大幅贬值超过50%。此外,他们还宣布外债的支付日期延后90天。事实上,国库债券也形同延后偿还.在股市上,从年初以来,莫斯科的RTS股价指数,在8个月內已经暴跌了80%。
在24小时之内,对俄罗斯的经济冲击就从大家趋之若鹜的中欧、东欧、亚洲、中南美洲等新兴市场,迅速扩散到了纽约证券交易所。原本行情不错的美国股票,在当时首度踩下刹车。当然,这场强烈的地震也不会放过行情走弱的日本股市。
在发生这么重要的事情之前,小塚老人一通国际电话也没打回来过,现在他总算也开始担心,打了电话给我。我在老头子那张黑檀木的书桌前接了电话。老头子在电话里说话的声音很清楚,就好像是从隔壁镇上打来的一样。
“那边市场状况如何?”
他连个像样的招呼也没有跟我打就直截了当地发问。
“正处于急速下跌中,日经道琼斯指数已经跌破1500点,但看起来似乎还没有要停的意思。”
两星期以前还保持在16000点,而今达到这种程度可以算是呈直线下落,小塚老人不禁也咕哝了起来,继续问道:
“这样啊……那松叶银行的股价如今是什么个情况呢?”
“也是一样下跌,不过还算是比较能抗跌的,起码现在还没有到达5月时的最低点234元。”
我一边讲电话,一边看着屏幕,把那一瞬间变化的数字读了出来:
“现在是246元,有卖压.”
“现在,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对于如今这样的情形,你怎么看?”
对于目前这种非常时期,每作一个决定都非常关键,所以我不敢胡乱说话,但我还是将自己的一些真实想法和盘托出。
“从目前的行情看,无论是东京股市还是松叶银行的股票,都还没有到称得上狂跌的地步。另外,关于增资那件事,我已得知丰海汽车希望退出增资名单的消息。这时,虽然可以先回补一半,落袋为安,但是,我想再多等一下是不是会更好呢?”
听了我的分析,老头子好像很满意,电话那头传来老头子愉悦的声音:
“分析得很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现在就把皮包缩小一半,虽然可以确保平安,但只能算是消极策略,我们要向盎格鲁一撒克逊学习才是。为了将利益最大化到最后一瞬间,他们会拼死拼活地努力到最后一刻。昨天晚上我一夜没有休息,向几个朋友请教俄罗斯经济的状况。在财政陷入危机的俄罗斯,你知道他们到底有几家银行吗?”
这问题问得超出了我的已知范围,对于俄罗斯这种愈来愈不属于国际性玩家的对象,我根本没有花时间关注,所以我也很老实地回答:
“不知道。”
老头子似乎也知道我对俄罗斯没有研究,也不为难我,很利落地向我介绍道:
“大大小小加起来,大约有3000家。连小镇上的银行总裁,都开着宾士车到处跑。5月底的时候,俄罗斯央行才把贴现率从50%,提高到150%。”
真是可怕啊。官方制订的贴现率都这样了,那民间银行的利率就更难想像了。这么高的利息,还有谁敢向银行借钱呢?老人继续说道:
“整个过程听起来会让人觉得相当愚蠢。1996年,国际货币基金IMF注入俄罗斯。但是,IMF的援助都是附带严苛条件的。政府因而必须采取紧缩性的财政政策,卢布的印钞机随即停了下来。由于俄罗斯几乎都是国营企业,这么一来工人的薪水就发不出来。愤怒的劳动者只能通过地下渠道流出仓库中的产品,好不容易才维持生计。在这种情況下,就出现了很奇怪的现象,生产活动明明在持续进行,但生产出来的货物却消失了,正规的销售金额趋近于零.当然,政府也就收不到一分税金,于是,便更加付不出钱来.如此一来,政府能采取的手段就只有一种了。”
这下,我总算差不多了解了俄罗斯的大概状况了。在太平洋的这头,我急不可耐地开口说道:
“发行国债是吗?”
“没错,为了筹集资金,俄罗斯政府开始滥发国债。可是,在这种时候,俄罗斯政府在人民中的信誉降到了最低,谁也不再相信它了。那么与之伴随的是长期国债卖不出去,只能发行为期3个月的短期国债,但利率却超乎我们的想像。这3年来,年利率一直都维持在38%这种荒唐的水平。当然,银行对此可是喜出望外,他们只要从海外集资,然后再购买国债就可以了,随后只需要在一边乘凉观看,利益就会越滚越多。不仅没有风险,也不需要动脑。”
按照如此的行情发展下去,如果我身在这种国家,都一样能开银行了。向日本银行借钱购买俄罗斯国债,一年后就可以赚3成。而在经济并不景气的日本,要想每年稳赚3成的利润,也只有搞地下经济的个人高利贷者才能做到。
“与俄罗斯受到的重创相比,日本的金融危机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俄罗斯似乎还发生过连续好一阵子天天都有数十家银行破产的事情。”
“这意思是……”
彻夜没睡的小塚老人的声音,又回复到原本那种充满朝气的语调,说道:
“这次在俄罗斯发生的冲击还只是第一波地震而已,余震会紧跟着到来并持续不断。要想轻松收拾掉这种事情,并不是说不可能,也就是说,你眼前正出现相当难得的大好机会。”
把目光转回日本,耳畔听得到大型机械坏掉的嘎啦嘎啦声。8月20日,首相把住友信托的总裁找到官邸去,希望对方能破例答应与长银合并。
隔天2l日,长银发表了组织再造方案。以一家日本的金融机构而言,这应该是它能力范围内最大限度的组织再造方案。包括经营团队总辞、撤回海外事业、人员削减与减薪、放弃该集团非银行金融机构的债权等,希望处理掉逾了5亿元的不良债权。此外,长银也宣布要求前经营团队退还退休金,以及申请逾5000亿元的公共资金援助。
但对各家银行的信誉不再相信的市场,对长银的再造方案反应冷淡。长银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明确公布不良债权总额,以及把不良债权暂时转到该集团非银行金融机构身上的做法,都成为国会的争论焦点,议员们反复在同样的问题点上争执不休。市场上对于长银的信心,已经不断往下盘旋。
彻底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当时的财政部长。他在金融安定化特别委员会里坦白透露:
“长银若再不接受公共资金的援助,非破产不可。”
市场里再也没有人支持长银了。据传言,下一个出现危机的会是松叶银行,虽然是传言,但它的股票却再度遭到大量抛售,价格也持续走跌:
235元
距离年初以来的最低点,只差一步了。
8月27日,俄罗斯的第二拨危机如期而至,这次的规模远远超越了第一拨。俄罗斯政府终于耐不住卢布的无限下跌,停止了所有的外汇交易。此时仍背负庞大债务的俄罗斯,陷入一种无力履行债务的状况。过去曾是全球第二的经济大国,变成债务不能履行的国家。全球同时出现的股票下跌海啸,吞没了世界各个股市.
纽约道琼斯指数比前一天下跌了350点;伦敦的FTl00指数掉了将近120点;法兰克福的德国股票指数下跌了逾300点。东京的日经指数也急速下跌到泡沫经济破灭后的第二低点。
光是那一天,在全球市场中消失的财富究竟高达多少?虽然我嫌麻烦没有去计算具体的数字,但若以10兆元为单位,应该是错不了的。世界各地只要跟市场搭上关系的人,全都可以切身感受到热钱以电子般的速度在全球流窜。就在他们刚刚了解并体会到可怕之处的那一天,松叶银行的股价终于创下当年新低:
209元。
那一天,小塚老人也打了国际电话回来。他一面确认着松叶银行的超低股价,一面开心地说道:
“这里的银行股也是全面下跌,投资俄罗斯的花旗银行、大通银行、美国银行股价全都下跌。现在我们只需等待时机的到来了。”
正是如此,不管个中有多少未实现利益,只要还没做最后的股票回补动作,都不能算作获利。我差不多也要开始构思下一步了。这时,小塚老人高涨的声音从话筒里传了过来:
“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大型避险基金业者LTCM(长期资本管理公司)在这次俄罗斯的金融危机中,似乎损失了40亿到50亿美元,这好像不是谣言,而是事实。该公司应如何弥补这笔损失,已经成为市场上大家讨论的话题。而大家讨论的焦点在于,联邦银行到底采取什么样的方法来救它,但细想起来,破了一个逾5000亿日元的大洞,管他什么天才来收拾,也都只是杯水车薪。”
以“选择权定价”模型闻名金融工学领域的诺贝尔奖得主布莱克.斯科尔斯(Black Scholes),当时在LTCM公司任职。不过,一个人再怎么优秀,也不可能和海啸搏斗。
从目前的市场行情来看,我打从心底庆幸自己先前没有抱持买进的立场。如果在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看市场行情,那时大概会误以为在7月里,松叶银行的股价就已经是最低点了。突然,小塚老人的声音紧张了起来,他说道:
“现在这个时候差不多了,我们不能再这样醉生梦死下去了。这么大的冲击在全球各地游走,不管哪一国的政府或央行,都不可能再袖手旁观了。他们应该会携手合作,全力以赴重建市场。切记,不要错过股票回补的时机,现在应该是利空出尽的大好时期才对。”
我的想法完全被老头子说中,我惊讶地问道:
“话说回来了,你在克里夫兰两个星期,到底在忙些什么啊?一开始你不是说10天就会忙完事情回来吗?”
“是呀,我当初是这么说的,可是这里有完美的演奏厅和交响乐团,我只是在‘秋天的买卖’到来之前,到这里稍微休息一下。”
“你和ZE的交涉还顺利吗?”
小塚老人以满意的口吻说道:
“双方的利益是相同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蹦出相当有讽刺意味的一句话来。
“所以,这次你是要好好地放松放松,然后坐在一旁乘凉,看着我接受最终考验,是吗?”
这让我想起6月的时候,小塚老人突然交给我2000万元现金,要我跑去把钱送到辰美那里去。这次的条件和那时如出一辙:出其不意地交给我一大笔钱,让我单独行动。
不过,这次的考验,也可以看成是培养我实地操作这多如整个船队的股票时的敏感度吧。每天绷紧神经盯着屏幕看,这个盛夏的阳光,我一点没有晒到。在此期间,老头子应该一面偷偷和证券公司取得联络,一面用晚上的时间在美生堂聆听德彪西的音乐吧。
对于我说出这种看似不满的话,小塚老人忍住笑说道:
“不过,不靠别人就能单独操作那么庞大的股票,对你也是很好的,是吗?今年秋天,这股作战的力量对我们而言是绝对必要的。到那个时候,不管是责任、压力,或是正确解读后的喜悦,都是到目前为止你所经的一切所不能比的.这次的下跌行情应该在不久之后就会崩毁,让我看你的技术吧,看你怎么从市场手中夺取大块、大块的肥肉。”
听了老人的话,我在心里暗暗地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我把目标锁在9月的第一周。在太阳仍然炽热的9月,我住进了小塚老人的家,为最后的买卖作准。即使已进入新的月份,松叶银行的股价还是在缓缓下跌。
206
201
197
187
187
一周即将结束,在那个和前一天以相同股价收盘的星期五,我在下午1点开盘时,回补了60万股的松叶银行股票。当时我并没有指定价格,因为行情的最高峰是很短促的,我只是一面看着屏幕,一面打了通电话给证券公司而已。
我只说了一句“全数回补”,然后放回话筒,就完成了我的工作。既没有夸张的举动,也没有泪眼相送,或是男主角死亡的剧情。一切不过是在数字组成的世界里,数字以趋近于光的速度移动来移动去而已。
由于我所下的买单量实在太大,行情因而上涨,所以最终无法以180元以上的价格买入。当我在屏幕上确知自己完成买入手续的股价时,感到一种让我发抖的兴奋.虽然身旁一个人也没有,我还是不能把那种喜悦藏在心里。我回补股票的价格是以下三位数字:
190元
平均融券卖出的股价约为310元,所以用最小单位1000股来算,就会有12万元的获利。我和老头子先前的一通电话,就确定了这60万股可以获得超过7000万元的利益,也难陸我全身会起鸡皮疙瘩了。
正当我模仿某人喝着自己泡的咖啡的时候,玄关处传来了开门的声音。我应该是把门锁上的呀?我觉得可疑,赶紧跑去看,竟发现小塚老人提着美国特产站在水泥地上。我吓了一跳,问道:
“你不是还在克里夫兰吗?”
老头子把装着特产的袋子交给我,开始一边脱鞋,一边说道:
“你的时机抓得很棒,我几天前早回国了,因为不想打扰你在股市里决一胜负,所以就暂住在都内的一家旅馆里头。”
我又被这个狡猾的老头子给耍了。不过,他最终还是称赞了我,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我模仿着小塚老人那种扭曲唇角的嘲讽笑容说道:
“你记得要付给我成功的报酬吧?”
老人从厚糙叶树材质的走廊走向交易室,很痛快地说道:
“当然了,几天內我会把700万元汇入你的户头。不过在此之前,先听我详细地跟你说明我们‘秋天的买卖’的计划吧。”
我慌张地跟在老头子后面,回到连白天都有些昏暗的魔术师的房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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