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今年七月份,我大学毕业就该两年了。
路过某棵树,被阳光刺到眼,或仅仅是某个瞬间,常常有种恍惚的感觉,感觉自己还在那个校园,身后传来老朋友熟悉的话,那种带有标志性的喉音,表情,脸,会突然闯入脑海。然后,会问自己:跟他有一阵子没联系了吧,几个月或是两年。想知道他的近况,拿起手机,翻出联系人,却迟迟按不下通话键。他会接我电话吗?接了以后聊些什么好,会不会尴尬?或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再没交集。没勇气拨通,打开微信,输入一句“hi,师父,最近怎么样?”,感觉唐突,大学时候的昵称听起来变得陌生又怪异,清除,又改为“最近怎么样?“,想想又不好,改为万能开场白“在么?”最后也没按下发送键,关微信,打开QQ,擅于隐身的他们都黑着脸,默默地藏在你看不见的角落。于是,装起手机,想起眼前的人和正在进行的故事。你总有忙不完的事情。这天过去,下一次想起时,又不知在什么时候。
你感觉一条条路,从你脚下延伸出去,不同方向,没有尽头,路上是你的朋友,过去或正在变成过去的,而你站在路中央,像一个傻子,东张西方,却始终看不见他们,影子都没有。
你感叹:难道分别仅仅是让一个人变成一个,而不是单纯的“人”吗?
尽管短暂地孤独感会被新朋友驱散,你跟眼前人嘻嘻闹闹,开各种下流上流的玩笑,两颗心的距离比肉体近很多,你们了解各自的烦恼,分享喜悦,说一辈子的好兄弟,但总归是要分手,某一天。你能做的不过是让它靠后,再靠后。
前些日子,火车上遇到三位回族奶奶,70岁的年纪,20天旅游12座城市,身体硬朗,乐观。我们聊起人生,一位奶奶说:70年了,活到了自己都想不到的年纪,一眨眼的功夫。我说:还能想起小时候吗?她闭上眼,默默地点头,说:感觉跟昨天才发生的一样。我又问:您结婚多少年了?她说:跟老头子过了30年。一个人活,简单,高兴时什么都有了。说完,她闭上了眼。我猜她见到了她的老头子。
大学时,跟我一起玩游戏的四个朋友,超、温总、老白、连兵,我们走得最远。建了QQ群,我给取的名字,兄弟连。毕业半年,大家整天群里聊天,关于游戏的最多,前途其次,女人最末。一群老光棍,把青春献给电脑的人,基情却还保持着正常温度。在太原聚过三次,国考省考前后,吃吃喝喝,上网吧。那时,感情被拧成一根看得见的绳。一年后,老白考上事业单位,临汾国企,工作稳定休息不够;超在长子的临时岗位上,拿1000块一个月的工资,东奔西跑地考试;连兵在朔州教历史,受私人老板的剥削,辞职回家,搞起培训班;温总在太原工作,建大本营,龙潭公园旁,后来又来北京,在石景山开起小店,我看过他两次,变化都集中在肚子和下巴上;我考警察,在公大待着。
大家都是往30上走的人了,拖着家庭,事业两条锁链,走路都困难,更别提互相看望。我在学校有假期,看过超和温总,老白连兵也一年多没见了。电话记录里,今年3月给温总打过,其他的都堆进了去年的杂货间,或者更久。兄弟连,说话变少了,偶尔一两个喊几声,过半天会有人回应。平原凹陷成了一座荒凉地山谷,朋友成了脑子里的一个个画面。有,却虚。借超的话说,我们五个的基情能保持到现在,是附着在一个可以实质化的东西上。他不说我也知道,是游戏,英雄联盟,炉石传说等等。我反驳过他,但连兵不玩游戏后的失联却证明了他的说法。
宿舍的五个人,去年夏天通过一两次电话,荣妹子在云南,帅哥在晋城,肉雷全国各地跑,成了名副其实的“跑男”,师父落脚运城,育栋不知去向。年后,班花婚礼上,我跟帅哥见过面,老样子,肚子大了。有时候,梦见过他们,却始终没勇气拨通电话,微信上也难开口。只能将他们保存在宿舍的某个画面里,注入记忆的营养液,让他们存活。仅仅是瞬间,但想起来,仿佛还是昨天,带有体温。
是时候问候一声了,哪怕是个简单的“在么?”,总是这样提醒自己,总推迟,渐渐把遗忘当做习惯。找各种理由搪塞。
在时间面前,朋友终究不是个肯定词。
往更远的想,高中。高一高二宿舍的几个人到现在,都数不清楚了,名字能记住,电话,微信都没有。高中群里也鲜有人说话,大家习惯保持沉默。今年3月开学,高平候车厅里,碰到老财。我先看见了他,没敢上去打招呼,因为我忘了他的名字,连外号都忘了。我绕过他的视线,跟两个公大的朋友站在一起,边聊天边想他的名字。后来检票时,打了个照面,他叫我“廖孩儿”,我叫他“老财”,具体名字还是想不起来。他兴奋地招呼我,比以前沉稳了不少。他还给他妈介绍:不认识了嘛,高中一个宿舍的,小低个儿。他妈这才想起来。而我居然连跟他在一个宿舍住过两年都忘了。等火车时,我俩激动地聊天,问彼此近况,感叹时间,五年没见了。互留电话,微信。然后上火车,他在石家庄下车。临走说,多联系,珍重。我往北京走。到现在也没再联系。就像这列火车,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位置,可我们手里的火车票却不一样。结果是一次又一次道别后的渐行渐远。
高中有几个至今都联系着的朋友。之之是一个,大名郜成之。高中是死党,每晚课间自习,有尿没尿,总要去操场旁边的厕所,顺带逛逛操场,够篮板,玩雪。下自习,在校门口吃米粉,放至少3勺辣椒,只吃铁板蘑菇,不要香菇。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常让我用普通话重复一个名词三遍或五遍,还好没说过十遍,有时我会说他有点神经,但大多数时候不说,因为我比他还神经。周末,跟秦斌,杜蛋去赵家庄煤矿球场,打球。他个子高,三步上篮喜欢最后挑一下,不准,爱好传球。毕业后,每年我都会去他家小住几天,跟杜蛋,建伟,二胖等人网吧玩游戏,吃火锅,唱歌,玩到凌晨。去年他毕业,南下合肥,帮他爸卖家具。高中刚毕业时,还能接到他的电话,一聊就是一小时开外。渐渐的电话少了,微信上聊。
高三,我跟雷叔在校外租间地下室,学习。他家跟我家中间只隔了一条不足1公里的路,方便。过年找他喝酒,玩麻将,暑假一起打球。现在他在北科读研,泡到文艺女青改丽姐。我去年来北京时,他进地主之谊,请我吃饭,比高中胖了,眼镜换了好几副。饭间,他跟改丽姐吵吵闹闹,微信朋友圈不常秀恩爱,却总是第一个点赞的。
还有很多朋友,比如王广,孟飞飞,我们总会或多或少地在某个不长的时间段里有过交集,一个评论也好,一句微信也好,一次见面也好。这样,不断温习友谊,才相互留住。
说到初中。去年年前在镇上的长子理发店理发时,碰到过吴爱国。起初,我俩坐一条沙发上排队,顺带看电视。我一眼觉得他熟,像是吴爱国。我能记住他的名字是因为,初中我俩玩的还不错,我给他取过外号,将他名字念快,“外国“。他爱在班级起哄,尤其是生物课上。而且他的外表有明显特征,脸大,初中有人叫过他”大脸猫“。“大脸猫大脸猫爱吃鱼,喵咪咪喵咪咪喵咪咪”,恰逢这部动画片在地方卫视轮番播放,我也爱看。综合下来,我记住了他。我一直没主动打招呼。倒是他,先跟我说:你是李垚吧。我说:你是吴爱国?他点头,说:比以前高好多,差点没认出来。我们又聊各自近况,他后来念的专科,兽医,在山东找的工作,年后计划到河南。他比以前黑了,络腮胡子把脸都围起来,脸还大,不像猫,有几分狮子的野性。他说,我小学几个同学年年都聚,大年初一进城,唱歌喝酒,初中咱班多会能聚一次?我说,怕是聚不起来了,时间冲突。他说,也是。
时间是个万能答案。
还有一个初中同学,名字忘了。我念大学时,我妈跟我说起过。一次,她到镇上新开的移动营业厅交网费,接待她的是我初中同学。我同学先跟她说的话:你是李垚的妈吧?我妈说:是啊,你是?她说:我是他初中同学。我初中生活自理能力差,我妈常来班里。同学都认识她。我同学说:他现在?我妈说:还在念书。我同学说:念大学?我妈点头。办完业务回家,她跟我说了。一次,借办业务的机会,我专门跑到她所在的营业厅,一眼就认出了她。她也认出了我。但我们默契地绕过,招呼都没打。她客气地帮我办完业务。我也客气地说声,谢谢。初中我们本就不怎么说过话,我能记住她是因为她班上的活跃分子,学习不好,追星,每天总哼“同一首歌”的主题曲。她能记住我,大概是因为我笨,年龄小,个子最矮。十年,我们已经完全具备了成为各自陌生人的条件。
那么朋友两字,又能承受多少时间的重量?没有答案。但有时候放弃,允许陌生,或许是种明智的选择。
最远的是小学同学,村里人,读书的和不读书的变成两个圈子,交集渐少。假期回家,总会在家长口中听说,某某结婚了,某某孩子满月,某某孩子上小学了。你会发现,你充其量只是在用耳朵去了解他们,听完一个个未完待续的故事,过心的人,只有那么一两个。而他们结婚时,也没通你。你失落,想起小时候的很多故事。画面闪过时,你们还是朋友,单纯地朋友。一晃,变成了路人。
我去年来公大读书,结识了一帮新朋友,年底毕业,又要散落到南北东西。然后,我又会结识另一帮单位同事,交心或者交脸的。新朋友会慢慢取代老朋友的位置。我们习惯懒惰,习惯遗忘,习惯任时间这位魔术师的摆布,做一只可有可无的兔子。回头想想,这些在我们最不世故,最没有利益冲突年纪里的朋友,他们确实横穿过我们的生命,在我们体内拿走过属于他们的东西,我们也拿走过属于他们的东西。感情。
这样的朋友,以后怕是再难遇到了。不要等到他们完全把你移除了他们的世界,才想起你们曾是朋友,你以为你们还互欠很多问候,其实时间已经替你们还清了。你失落,回想从前。画面一晃,你们变成了路人。
拿什么留住你,我的朋友?你要做的其实很简单。拿起笔,几张明信片,几封信;或者打开手机,翻出通讯录,一个电话,一个短信,一句微信上的“在么?”,他说“在”,你说“好好的”,他说“嗯,你也好好的”。这就好比,你们之间隔了一块玻璃,你需要时常擦拭,你擦的时候他也会擦,保持透光性,看见彼此。
而我们自己呢?拿一面镜子,一张旧照,你怎么也不会相信曾经的孩子会拥有这样一幅身体,脸。每一寸皮肤,每一条血管都是那么陌生。拿一支笔,在纸上画出你未来的模样,做一千万种假设,都不会正确,你会成为你意料之外的那个人,永远。就像火车上,那位奶奶说的,活到了自己都想不到的年纪。往内的看,你的性格、脾气、知识、思想,你会惊讶地发现,你其实对现在的自己一无所知。选择面前,很多外来因素的干扰,你常常会做出最优但不从心的选择,你会后悔,揪心,最后妥协。现在的世界,诱惑太多,金钱、地位、名誉等等,那个最真实的自己被另外一个自己吞并,你们越来越远,直到有一天,你完全把他赶走。你拥有了世界,可你真的感受到了那种心里暖暖的感觉了吗?没有。因为那种感觉,是最真实自己的体温,而他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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