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拒绝母亲这个称谓,尤其是近几年,总觉得这个词一下子就将人并入老年行列,而“妈妈”两个字总使我感到心安,觉得那个人还是年轻的,而我依然在孩童时。但岁月永远是那么无情,无论我内心怎么抗拒,妈妈还是义无返顾地老了。
因为我是老幺,幼年大多时是哥哥姐姐管我,13岁就去县城住校、高中毕业即进入几千公里外的大学就读。然后毕业了、结婚、生孩子,我的生活离妈妈越来越远。所以对青年时期的母亲我没有太多的印象。就是风风火火的一个农村妇女。齐耳短发永远光亮柔顺、一件墨水蓝上衣永远整洁。不是在干活、就是在去干活的路上。慈祥这个词永远和妈妈不沾边。她要管三个老人、六个孩子,而要强的她希望她的每个孩子都出类拔萃,哪有那么多的耐心和时间慈祥。我记得从小起,她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学习要好,将来家里能出个大学生。妈妈干什么都是雷厉风行的,小时候影响中的妈妈永远不吃中午饭。每天中午她给我们做好了饭,在我们吃饭时,她就挎着个大筐子去地里挖猪草去了。所以,年轻的妈妈在我的记忆中一直只是一些零星片段。
在这些片段中,令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每一次的分别。
从初中到高中,每一次送我去上学的都是妈妈。每当我推着自行车走出家门,妈妈就一直跟着我,直到我跨上车子,一阵风地里去。有一次,走到村口时,我发现装干粮的袋子歪了,便下车整理,偶一回头,发现妈妈还站在马路正中在朝我的方向张望,我边骑边回头,一直到拐上了公路,妈妈仍然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塑。
上了大学,每次开学时,妈妈都会把我送到县城的车站。如果她不能进站台的话,她会站在检票大门的外面,透过胳膊粗的大门上的钢管缝隙一直目送我,直到相互看不彼此的身影。如果她碰巧混进了站台,她会一直站在我所在位置的窗口处,一直等到火车开动、前行,她会跟着火车走几步,然后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远去的火车,直到自己慢慢变成一个黑点消失。。。
工作了,我一次次地拒绝妈妈再去车站送我,几乎没有成功过。又一次,我再三劝说下妈妈终于答应不送了,可当我和老公、孩子正坐在候车室等待检票时,妈妈提着个布兜子出现在我们面前。
“忘了给你们带上这几个饼子了,路上娃吃。”我接过那尚热乎乎的饼子,知道那不过是她刚从大街上买来的,她只是为了找个借口,来送她这个最挂念的老幺女。最终,如她所愿,在我的眼里,那一次,她依旧站成了个分别的雕塑。
当我们买了车后,每次回家即将分别时都是我最难受的时候。当我们关上车门,摇下车窗,妈妈趴在车窗边一再叮咛的面孔总让我的心酸痛。而当我们绝尘而去,望着渐离渐远、站在大路中间,凝视着我们去向的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分别,成了越来越压在心底的痛。
我仿佛是在妈妈85岁的时候才真正介入她的生活。能那么近地看见她生活的一举一动。
妈妈在她85岁的时候突然中风了。昨天还骑着自行车到处转悠、并能给儿女做一大桌饭菜的老人突然成了需要人照顾的病人,妈妈所受的打击之大,估计我们做小辈的是无法深切体会的到的。
那时候,不论哥哥姐姐们怎么说,妈妈就是不系尿不湿,经常尿湿裤子。她还坚持要去厕所而不在屋里解决,因为不可能跟前随时有人,令孩子们一直担心走路不稳的她,哪天会摔跤。每每我打电话回去,最多听到的就是哥哥姐姐对妈妈不听话、执拗的抱怨。
那段时间,我经常做梦,最多梦到的就是妈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蜷缩在屋子的一角,面前是指手画脚的哥哥姐姐,而我经常从这样的梦中哭醒。
一天晚上,我又做了同样的梦,我梦见我向妈妈走去,妈妈迟钝地抬起头,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见,急得大哭,然后从梦中哭醒。醒来后,我满脑子都是妈妈年轻时的模样。
第二天,我买票回到了妈妈身边,准备陪妈妈住几天。
去年冬天,是我所经历过的最为寒冷的冬天。为了更好照顾妈妈,我学会了烧炕、封煤炉。
记得第一天晚上封煤炉时,85岁的妈妈问她将近50岁的女儿:“你能封了?要不还是让你哥哥封吧。”我感到仿佛是一个年轻的妈妈在对她未成年的孩子说话。半夜的时候,我被响动惊醒,看到妈妈迟钝的身影在煤炉前忙活,知道她还是不放心从来没干过这些活的女儿的能力。
妈妈,该是我为你做些什么的时候了,女儿已经长大好多年了,能自己单独飞了。
穿衣服,对妈妈这样的中风病人来说是极其考验体力和脑力的一件事。为了让妈妈尽快恢复,我们也刻意地不帮她,让她自己穿衣服。
早上,不到五点,妈妈就起床了。我狠心地躺在被窝里,看着她自己一个人吃力地穿着衣服。
先把棉袄披在肩上,然后右手伸进衣袖,再去拽披在肩头的左袖,一下、两下、三下。。。看得我眼泪又忍不住流出眼眶。但我不能帮她啊。我依旧狠心地躺在那儿,看她一下一下地终于拽到了衣袖,然后缓缓地套到胳膊上。。。接着是裤子。她一条腿先伸进裤腿,一下一下将裤腿一寸一寸地拽上来,然后再另一条腿,一寸一寸地往上拽。。。仿佛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妈妈才将裤子整个提到腰部。袜子,我不知道弯不下腰的她怎么穿,我充满好奇地等着。只见她两只手将袜口撑开,然后一只手提着袜腰往脚上套去,左一下右一下,来回好几次,袜子就像秋千一样在她的脚趾间上晃来晃去,但就是套不到脚上。我忍不住伸过手去想帮她套,妈妈往一边躲去,我只好作罢。终于套在脚尖上了,使劲拽着袜腰往上拉,一下子就拉了上来。。。一套下来,尽管中间妈妈不断停下来歇口气,但仍能感到她像爬了座山一样疲累。她靠在沙发靠背上闭目歇了一会,然后开始扣扣子。按照我昨天教她的方法一丝不苟地照做。先握住按扣的凹扣,然后再把按的凸扣一边捏住,两下里互相按。左了、右了、上了、下了。。。一个按扣来来回回七、八下才终于扣好。。。用了二十多分钟,妈妈才终于穿好了衣服。
假期满了,要离开了。我一直不想把要走的消息告诉妈妈,当我不得不说,“今晚再陪你最后一夜,明天就要走了”时,不出所料,妈妈不吭声,眼睛有些失神地看着前方,里面有渐渐溢出的泪水,她抬手吃力地去擦,我的眼泪也夺眶而出,由无声到啜泣到出声,心中有千般的不舍和放不下。。。
望着病体支离、行走困难的妈妈,我想这次看不到她送别的身影了。
一大早,外甥的车就停在了哥哥的家门口。我边和妈妈及众人告别边向门外走去。坐上了车,正和哥哥姐姐告别,看见了门洞里妈妈的身影。她拄着拐杖,吃力地蹒跚前行,略显凌乱的白发在寒风中飘起了一缕。哥哥姐姐大声地劝说她别出来了,小心摔,但她仿佛听不见,倔强地向大门一步步挪来,走到门口,她看着哥哥家那高高的门坡,踌躇再三,终于站在了那儿,浑浊的眼睛朝车上看着,仿佛要穿透我们眼前的距离。
“回去吧,我过几天就回来看你。”我大声喊着。
车子启动了,门洞里的妈妈一动不动地迟钝地透过车窗凝视着车子里的我。一如一尊记忆里的雕塑。
车子驶到村口,要拐上公路了,我习惯地回望来路,大路上,空空的,没有了妈妈那站成雕塑一般的身影。。。
多少次,我们把背影留给了她,而身后的妈妈,留给我们的永远是面向孩子那不舍的双眸和站成雕塑的身影。
我们曾经离开得那样洒脱、决绝,但总有一次离别,会让我们泪流满面,千般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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