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家

《夕阳无限》 颜牧 画

一个人在路上，有时候会碰到爱说话的人，即兴讲一些自己的故事。

有一次我坐短途的动车，旁边一个人不知怎么就说起年岁，说人一旦上了年纪难免有这样那样的不便，尽管满心不情愿，也还是要依赖小辈人照顾。

另外一个人说其实也有例外。比如他家族里就有个老奶奶，今年107岁，日常起居，都还是自己照顾自己，不劳儿孙多费心。

在她一百岁那年，亲友都来祝寿。热闹过后，要上学的，要上班的，都走了，剩下一些不急着要走的，就留下来陪她拉家常。

言谈间，老人家说世道太平，儿孙兴旺，她对一切都满足得很。可是她一转念，突然叹了口气，苦恼地说：“就有一个问题。”

众人都很关切：“什么问题呢？”

百岁老奶奶幽幽地说：“就是穿针的时候，看不清了。”

围坐的亲友多半也都上了年岁，听了这话，皆不知如何言语。

动车上几个邻座的人都还年轻，这个故事把大家都逗乐了，觉得这个百岁奶奶有趣得很。

我在外东跑西颠的这些年，家族里祖父辈的人一个个地都故去了，那一辈人只剩下三个远房亲戚——一对90来岁的老夫妻，和一个刚满六十的“幺爷爷”，都是邻居。

老夫妻儿孙成群，只是不同堂，俩老守着几间老旧的砖瓦房，左邻右舍都是翻修过的宅院，日子显得格外破落。

老太太爱面子，所以从她那里，我们能听到的都是儿孙辈的富足和孝顺，而看到的却是两个老人如何自食其力，并常年彼此斗智斗勇。

老太太身板挺直，眼睛晶亮，一口好牙，满头银发，行走如风。

老头儿年纪小她好几岁，却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很多年前就成了个糟老头子，佝着背，看着一年比一年干瘦矮小。眯缝着的眼睛深陷在高耸的眉弓之下，几不可见，只剩三两颗门牙的瘪嘴总是嚅动着……但是这晃晃悠悠的老爷子走起路来也是一阵风。

从我记事起，这对夫妻就爱打闹。每次闹过了都喜欢来我们家倾诉，以前有我爷爷做评判。后来我爷爷不在了，他们还是一吵架就习惯性地来我们家。

老太太是来跟我妈妈说老爷子的不是，寻求情感支援。但是多年来，谁都知道他们老两口的事情不能掺和，所以我妈只是在她来的时候盛情让座，陪她坐着，手里只管做着自己的事，偶尔也随声附和一下，以示自己还认真在听，一直到老太太的话倒完了，自己心情大好地表示要回家去……

这一幕我每次回家都能看见几遍，仍旧觉得很神奇——本来我看妈妈一年年老得越来越快，看得满心不忍。可是这老太太一来，我六十多岁的妈妈，立刻就变成了这老太太的小姑娘。

老爷子也来，不过老爷子颠三倒四毫无道理的粗话没人爱听，所以他一来，从我妈开始，大家都是一面高声招呼着他坐，一面大家都加速“就位”——屋里站着的往楼上退，来得及的话就往院子外溜，来不及的人也要赶紧站起来找点事做，让自己一副看起来很忙的样子。

老爷子是不要坐的，他追着我们家人想要抓住一双耳朵。

只有爸爸在家的时候，在老爷子开口编排老婆儿子媳妇孙子孙媳对他如何不好之前，我爸爸会先批评他："这么大年纪了，还跟小孩子一样不懂事！……”

他开始总是想辩驳的，过会儿也就蔫了，低着头沉默一阵子，背着手佝着背回家去找老太太和好。

听家里人说，这老两口几乎是天天吵天天好，有时候一天能来几遍。

比如今天吵架了，老头儿把厨房锁起来，不给老太太米，也不给油，说要分开过，老太太就到处哭自己没饭吃。第二天两人和好了，老太太炖鸡炖肉全都炖成肉糜，站在家门口高声呼唤没牙的老头儿快回家来吃鸡吃肉。

邻居都说他们俩这身子骨，就是因为这样彼此一辈子争斗才这么有精神，而且看样子他们再斗个十来年，也一点问题都没有。

（注：在我老家，小孩子会被戏称为“小孩子家家”，人老了，大都会可爱如孩童，所以我说他们是“老人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