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石湾庄前隔一条洛河就是刘渠子。大洪水之后,洛河向北冲淘过来,给南边的刘渠子淤出一片平展展的河滩地。山区的河滩地是上乘的好地,每年的庄稼长势和收成,都比山上的坡地好上了天。只是一河之隔的好地,却没有宗石湾人的份。这是大自然形成的,好长时间里,宗贡业想出钱把眼皮底下的好地买回来,却奈何不了“地主”不卖二字。宗石湾人也只能眼馋别人家的地上,庄稼黄黄绿绿,收成年年有继。日子久了,就不自然地形成一种不是红眼的冷眼。
有时天雨作美,洛河水流大了,宗石湾与刘渠子便咫尺无桥不相通。反之洛河水小了,河床祼露,人跳着石头,牲畜趟着水便能穿越。每当这时,就会出现这边的猪把那边的地糟害了,牛把玉米给吃了,孩子玩捉迷藏,把秋天的糜子给趟倒的事。洛河南边的人常因这些鸡零狗碎,与石湾人家隔河相骂,或上门责问,互相闹些不大不小的意见。
这一年秋天,有时在深夜,有时在晨时,河南边的台子地里,不时有人看见两匹白马偷吃庄稼。就有劳心的村民,几次起早摸黑爬在地边的隐蔽处,看到两匹糟害庄稼的白马,却定性不出是谁家的。上前一轰一赶,白马却絛忽而逝,不知所去。时间长了,刘渠子的人把矛头指向宗石湾,但拿不出证据。当时,宗石湾是养着几匹马,却绝对没有白马。对此,自然也不会承认。
刘渠子的族长就派人轮流下夜去逮,想抓住了证据再说。可是一连三晚上,守夜的人都没看见白马,地里也没发生偷吃庄稼的事。第四天,族长白天刚刚宣布算了,撤回了下夜的村民。夜里,两匹白马却神奇地又出现了。事情有点蹊跷,这天晚上,老族长穿着皮袄,亲自蹲在了地头前。
天上一弯如钩银月,满天尖锐的繁星,沿河的蛙叫此起彼伏,听上去像在比赛。远处的狼嗥,使黑黢黢的山影有了一种异动的感觉。半夜,顺着洛河漫起了白雾。老族长隐在雾气中,一双老眼凝视着河边的玉米地。天快亮的时候,河槽里响起了牲畜饮水声,跟着,一匹雾一样的白马,配着鞍鞯,出现在了不远的地头。
“好你个鬼东西,今天终于让我逮到了!”
老族长心里骂着,并没有急着去惊扰,而是等了一会儿,看见吃庄稼的白马完全放松下来,这才蹑手蹑脚走近了,带着一股狠劲,轮起镰刀砍了出去。镰刀正中贪吃的白马后小腿,马受疼猛的一跳,前腿立起一人多高,颈上鬃毛长舞,回头怒目一视,一声嘶叫消失了。留下一团乱雾,如被风旋着一样飘忽不停。
白马没了踪影,老族长手拎长镰,中邪一样蔫在那里。
天亮了,族长的儿子领着几个人来到地头,看见雕塑一样的父亲,吓得又是叫,又是掐人中。老汉慢慢清醒过来,浑身僵硬,头脑一片空白。几个人跟着一溜向远的血滴,越过洛河,一路追到了宗石湾的老坟园。
面对两匹似曾见过的白石马,老族长呆呆地凝视着,半天没有说一句话。有个眼尖的后生,发现一匹马的后小腿上,有一道很分明的新砍痕,地上十几滴隐约的血迹,因为被人注意而絛的消隐了。老族长窝下腰细细地瞅着马腿,满腹心事,半天无言。等他再想挺直腰准备回去,原来弯曲自如的腰身,像别了一根木头一样,再也挺不起来了。
从此,刘渠子村这位刚强了一辈子的老族长,成了一个驼背老汉。
说来也奇怪,几天后突然一场冰雹,刘渠子台地这边打得最严重。雹雨过后,凡被马吃过的玉米茬子都未被打倒,很快长出了新叶;相反,未被马吃过的玉米,由于叶大茎高,大都被风刮倒或被冰雹打断,有的叶子被撕成一缕缕的,绝大多数都卧倒在地,或埋在泥水里。无独有偶,在石湾台上的两个石马中,受伤的一匹后腿自砍痕处断掉,被这次暴雨引发的山水冲走了……
“出怪事了,宗石湾坟园的石马活了,偷吃庄稼不说,身上还往下流血呢!”
一时间,宗家墓园中石马成精之说,远近传了开来。有好事者闻风而动,跑到石湾来要亲眼见证一下石马。于是,荒草淹没的宗石湾老坟园,让人们给踩出了一条新土路。宗贡业怕外人破坏墓地,常派一个腿有点毛病的家人照看着。
自古人怕出名猪怕壮,大概是石马成神的传说,撩拨了人们的神经,或者说是注意力。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老墓地上最核心的道台大人的墓,不知被什么人给盗挖了。不仅墓坑塌陷,碑石断裂,还出现了一具面目不清的死人尸体。
关于这一桩邪事,我们还得从头来捋,才能清晰个中脉络。
前面我们介绍过,宗石湾的老坟园是道台大人出资兴建而成,后辈儿孙好大一部分都埋于园中。这我们称之为老坟园。到了宗步伦这一代,老父老母去世后,因为山架不开,不能入祖坟下葬。半是无奈,半是有了新想法,宗步伦另寻了一块地势更高的坟地,把两位老人下了葬。这我们称为新坟园。
新坟园里最先埋下了我爷爷的爷爷的父亲,也铺开了新一门宗姓后辈子孙归宿的阵势。
盗墓的事就发生在这个阶段,一天早晨,宗步伦到山上活动身体,忽然心有所动,绕了一下路,来到了老坟园子。他看见道台先人的大墓堆,像被人摊开一般不见了。近前再一看,老天爷,墓塌了,旁边还露着侧挖下去的一个坑,里边丢着一把半埋的铁锨。
“天爷爷,这是什么人干这种盗墓绝户的事。这还了得,这还了得呀!”
宗步伦绕着坟坑转了一圈,气得浑身发抖,直拍胸脯,不自觉放出了一嗓子戏剧里的秦腔之吼。稍微冷静一点后,老人家一路咒骂回到村子里,先打发一个人去报官,又叫了十几个年轻人,带着铁锨工具,重新回到了老坟园子。宗家的年轻人们看到了这一幕,日先人操祖宗骂得更凶,发誓不管如何,都要找出盗墓的真凶,把狗日的碎尸万段都不解恨。
“大,人盗墓一般都冲着墓葬中的东西来。谁都知道,咱们家道台老先人的墓,表面上气派,实际里面又没埋下什么宝贝东西。”宗孝章那时还年轻,跟父亲提出了一个疑问。“要是没东西,那这些人跑来,凭白无故挖墓是为了甚?”
二儿的一句话,勾起了宗步伦一个久远的回忆。在他小的时候,洛河源经历那场饥饿的大灾难,自己的爷爷和老太窝在窑里,为出不出去讨吃要饭而吵架。他们也是吵着吵着,吵出了道台墓里七斤重的纯金蛤蟆的事。从那以后,这一遥远的近于传说的记忆,像一枚种子一样,落在了他的脑子里。后来的日子好转,老人们相继去世,也再没有人提起过这档子事,他也渐渐的忘记了。
“大,哪咱们现在咋办。总不能就一家人站在这骂吧。”宗孝章见父亲半天不语,心有所感。“要不,咱们自己把墓挖开来,清理一下吧,看看丢了点甚东西。再说,也只有清理了,才能把墓给恢复起来。”
宗步伦想了一会,心思矛盾,最后指挥家人开始自上而下,挖浮土,清理墓砖。盗墓者是侧面打洞下去的,现在宗家的人多手多,又在光天化日之下,从上面逐层向下,半晌不到,就把塌陷的乱石挖了开来。再往下清理,宗孝章的铁锨一铲,挖出两只青黑的男人脚板子,还溅出一股黑血来。这个从小以大胆著称的人,当时也被吓得叫了一声妈呀。
惊恐过后,在儿孙们七嘴八舌的分析下,宗步伦有了自己的判断。这时,宗孝章已经去除了尸体脚板上的鞋,又往下深挖了一下,带出了两条裹着裤子的腿。毫无疑问,这是一具倒栽在墓坑里的盗墓者的尸体。宗步伦审慎地决定说:
“停下吧,不能再往下挖了。这都出了人命案子,等官家来了,验过了尸体再说吧。”
到了晌午,从安边官府过来的两个人到了老墓地,尸体在见证下,被从塌陷的坑中提了出来。死者是一名中年男子,令人奇怪的是,他的四肢完好,脸却一团焦黑,像被什么东西烧过一样,已经难以辨清长相了。
两个官家的人还想进一步清理墓坑,一探究竟。宗步伦却改了主意,认为老先人的墓既然已经被毁坏,盗墓者也死有余辜,再挖下去,除了让自家先人的尸骨暴露在天日之下,已没了意义。他认为当紧是追查盗墓的是几个什么人。因为现场遗留下来的是三把铁锨,说明最少还有两个同案犯。两个官家见老贡业说了话,也不好再勉强什么,雇了两个揽工汉,把那一具没了面目的尸体抬走了。
按宗步伦的要求,众人把墓上的石料架在坑中后,一顿扬尘,在老坟园里填起一个新土堆来。
乱世之中,人命案子太多见了,一个盗墓者的死,那是报应,死有余辜。尸体无法辨认身份,又在没有人来认领的情况下,几天后就被草草地埋掉了。官家的责任心太差,答应要全力调查此事,却再不见作为。宗家的后人们却愤怒难平,七沟八寨的宗姓家门被动员起来,连参加了民团或匪团的人,也被通知到了,要他们利用身份之便调查此事。
要说陕北的古墓有很多,历朝历代,盗卖文物的事也时有发生。但宗石湾这处老墓地,保存了二百多年,一直完好。经此一劫后,在宗步伦的重视下,石湾的老老少少,都开始留心,对其进行保护。然而岁月老长,这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久,就又出了一件新事端。
离宗石湾五里多地,有个小村子,住着一个从外地流浪而来的姓贾的老太太。老人有两个儿子,自己是个迷信的人,也是个刚强的人。母子三人落脚在了一处山弯子上,靠给富人揽工种地过活。几年后,老太太给大儿娶过了媳妇,正在给二儿考虑安家的时候,由于劳累过度,一病不起。
临终前,这位老太太跟小儿子说起了自己的一个心愿:
“我要是不行了,你们就把我埋在后面的那个山坡坡上。我一辈子也没喜欢过个甚,就是那年路过宗石湾,看见了人家老墓地上的石人石马,那真好呀。唉,你们的父亲没得早,连个尸骨都不知道丢在哪了,妈死了,要是在那个世界里,找不上他,妈一个人可咋办呢。你们要是孝顺,就也给我在墓里埋上那么一个石人,有他壮胆子,妈就不怕了。”
没过多久,这位迷信的老太太就死了。她的两个儿子遵照老人的遗愿,把坟埋在了那面向阳的山坡坡上。只是他们没有钱,也没有能力,来为老人弄个石人为伴。
老太太的大儿子已经有了家室,没把这当回事。二儿子一个人住在老窑里,常常做梦都在想着,如何给母亲弄一个石人。他到宗石湾看过了老墓地上的石人,也请了几个石匠,想让照样子给凿一个出来。匠人都摇头说没那手艺,刻不出来。为此,二儿在母亲的坟前哭诉过。
在一个风清月明的夜里,老太太的两个儿子,借着天光,腰缠麻绳,手拿着一根抬杠,来到了宗石湾的老墓园。他们选了一个石人,费力挖出来,放倒,抬出了坟园,顺着洛河的台路,往家住的方向走去。
带着底座的石人太重了,兄弟俩心情又紧张,急急的走了一段后,就累得气喘吁吁。还好,离宗石湾越来越远,两人有些放松,走走歇歇,在鸡叫头遍时,来到了距母亲坟头有二百多米的一处难走的崖路上。等他们歇过了劲,石人却好像一下子增加了重量,无论怎么用力,都没办法再抬起来。
两兄弟心里发毛,又不甘心,后来想办法把平躺着的石人立了起来,倒动着往前挪。这时,怪事出现了。站起来的石人,突然活动开了脖子,一双凹进去的石眼里,亮出荧荧的光亮。两兄弟喊了一声鬼,一前一后撒腿就跑。慌急中,老太太的二儿一声惨叫,跌下悬崖摔死了。
第二天,一个放羊的老汉,看见了崖上的石人,到了跟前,又看见了崖下摔死的人。
等宗石湾的人注意到老祖坟上丢了一尊石人,四处寻找时,这边的消息已经反馈了回去。宗步伦亲自来看过,又寻到了老太太的大儿家里。谁知,还没等他进门,那大儿就已经长跪在了地上。
石人重新回到了它原来的位置,端站在道台大人已经变成黄土一大堆的墓前。那个孝顺却走了不归路的老太太的二儿子,用生命去陪伴他自己的娘亲了。这一出悲剧,因为涉及到一份孝心在里边,而被洛河源上的人们传说着,叹息着。宗石湾老坟地邪了门,谁动谁死的怕怕,从此成了坟地自保的一道看不见的符。
“那石人被安放在原位上的时候,天上正好有云缝中的一道太阳光照了过来。你们老太说他离开时,无意的回头望了一眼,看见了石人的嘴角一抽,在那缕阳光中露出过一个微笑。那笑带着一种古老,又有点悠然的迷茫。我后来也去观察过,那个石人的表情其实很严肃的。”
这是我爷爷宗维岳晚年时,由我陪着在内蒙古巴彦淖尔协成公社医院输液时讲的故事。在此谨录,也算是我对这个传说的一个真实交待吧。
1935年,即民国二十四年腊月二十九除夕这天,宗步伦在三儿宗金章的妻弟马有有家中,与一些家门中人坐着啦话。他突然双目凝视着什么,喊了一声:“你想干什么”之后,便口不能言,手脚不能动。众人看见不对,忙着上前抢救,可惜,只经历片刻之间,他老人家就呼吸终止,仙逝而去,享年仅五十七岁。
据参与啦话的人说,宗步伦刚把启畔的家门族谱修起来,念给族中的一帮老人们听,征询他们看是否有不对的地方。当时,有好几个人都看见,他老人家眼里的那瓣玻璃花,像一缕烟云一样飘了出来。宗步伦自己大概也看见了,至于他还看到什么,却是谁都不知道。他那一句古怪的问话,像他的一生中众多的传奇一样,也成了吴起川宗姓家门中又一桩无解的千古之谜。
关于老贡业的去世,还有一个版本,说他老人家自知寿命,临近大限的时候,跟三儿念叨说自己可能要死在外面,说不定还是在年前。当时,他的身体还硬朗,谁也没当回事。
那一回到启畔的路上,老贡业特别绕了一下道,去给自己的老师马贡业上了一回坟。结果,几天之后,一切到都成了真的。这不能不令人称奇!但我硬原相信前者,觉得那更见老人的传奇人生。
老贡业的突然离世,让宗家的七个儿女多少有点措手不及。还好,老贡业在家门和社会上的威望还在,石湾的家底也已经有了不少的积蓄。匆忙中,没用几天时间,葬礼的一切就都给准备停当了。
出灵的当天,阴阳安排着开一次棺,供孝子贤孙最后再看一次老人的遗容。宗家的后人们排着长队,男人们老老少少都眼含泪水,默默地凝视着躺在棺中的亲人。女人们则嚎天哭地,悲声四放。上门来帮忙的亲戚朋友,有的探头探脑往棺椁中瞟上两眼,退到一边后窃窃的说着什么。有的径直到棺材跟前,劝慰哭得岔了声的儿女媳妇。正是他们,七嘴八舌地见证了躺在棺中的老贡业的情形。
“老贡业人家跟一般人不一样,那面容死也死了,看上去就跟睡着了一样。口里含着一枚银元,嘴唇抿得紧紧的,就跟活着时一样严肃。身上穿着七身颜色不同的绸子衣裳,光头上还戴着一顶新帽子。脚上一双老布袜子,外套一双青云鞋,旁边放着两双。身下铺着五谷草,身边放着一碗水,一碗五谷杂粮……”
“唉,贡业棺材里的陪葬有点太简单了,就跟个一般世人一样。我觉得这有点不该,咋说,老人也是功名在身的人。再说,宗石湾人现在的光景,又不是没钱。他们就不怕人笑话!”
听到了前面的这一段话,宗家的儿子女子都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老大宗典章沉痛地解释说:
“我大生前早就给我们安顿过,说他老了,不让我们在棺材中放值钱的东西。他老人家只想平平静静地长眠。怕放了值钱的东西后,死了人都不能安生。还说,北京有个慈禧太后,墓里因为埋的好东西太多了,还没等人尸骨腐烂,就被一个姓孙的贼领着人给盗挖了。”
不管外人如何挑不是,宗步伦的葬礼还是办得很风光,七沟八岔的宗姓家门中人,来了几百号人。当地有名的乡绅和官家都献了花圈,人也来了不少。出殡的当天,长孙宗德旺抱着孝子盆,引着几里长的送殡队伍,绕着宗石湾的前砭走了一大圈,才来到新坟园,下葬到了五米多深的墓坑里。
有细心的老人发现,出殡前一天夜里就下起的毛毛细雨,在坟成礼罢时,跟着悄悄的就停了。
——部分内容据宗德虎回忆录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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