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忘了吧？

『原创文章』

他的车翻了，差点压死人……

从生理上，他是九梅的爸爸……可九梅很多很多年没有叫过他爸，她喊不出口……

自从用上电话，他们联系过的次数，一只手都用不完……每次都是有事，两句话说完就挂……平均多少年一次，你算一下吧…………

前两天闹情绪，九梅和他们联系了一次，他在老家承包了几十亩地……家里有两台大型收割机……农忙的时候收自己的田，也做周边的生意……

这两天家里割麦子，他基本上已经不上车了，请了专业的司机……司机休息的时候，他偶尔上车替一下……

就在昨天，他翻车了……好在人没事……

他一直是村里的能人，村里公认的巧手……翻车这种事，九梅联想不到他身上……

九梅本能地说，买张票回去看看吧……然后订了去郑州的高铁票……挂掉电话，九梅去房间收拾行李……拿了一堆衣服放到床上，还没来得及放进行李箱……那种想要关怀的情绪已经散了……

九梅木木的坐在床沿上……是的，她不想去……她不知道怎样面对他们，她没办法做到风轻云淡的亲密……好像他怎么样，她也没那么在乎……关她什么事？她想。……他怎么样，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意识到，她真的不在乎了，她甚至不愿意想起来有他们这些人存在……这是好多年好多年的纠结……反反复复的期望失望换来的……嘴角扬起空泛的邪恶的上扬……

她是瞧不起他的……从骨子里瞧不起……

她记不起他的好，如果一定要勉强的话，是有的。五六岁的时候……北方的冬夜里，十一二点，小孩子已经睡着了……他总是顶着一身寒风跑到床边叫醒她，然后笑嘻嘻的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零食给她吃一口……

那是他打牌的小卖铺卖的零食……他自己吃了大多半，还是会给她留一口的……有时是沙琪玛，有时候是别的什么小零食……

然后，她再也想不起他的好了……九几年的时候，建房子流行用木制的门窗，九梅家里就是做木工的……

九梅妈在双汇做女工……通常是早上起来就走了，很晚才回家，也没有星期天……家里除了他就是九梅……那时候村里还没有幼儿园，只有学前班……没有人看孩子，他们托了人，九梅三岁就被送到学前班去了，别的孩子都是6岁左右才上学……学前班九梅大概上了3年吧……

到五六岁的时候，九梅已经会给家里帮忙了……放学回家，她就像他的小丫环，帮他拉墨线，帮他买烟………去地里摘菜，去换面条……这一切在表述的时候，读者以为应该是温馨的，温暖的……父女俩个单独在一起，时光应该也是很慢的……

可事实不是……九梅慢慢的懂得……他在早上她妈出门前干上一阵活………她妈走了，他就去村里的小卖铺打牌了……中午九梅换面条回家，他好歹还是给弄一口吃的的……反正是懒省事，一把面条下个菜叶，有时候没有弄到面条，他就翻箱倒柜的翻出来一把粉条煮煮让九梅吃了……然后碗筷就用过了扔在那里……

下午，九梅去上学，他就又去打牌……她放学的时候，他差不多回来，然后开始急急慌慌的赶活……他脾气非常暴躁，九梅反应慢一点，他就开始破口大骂，你咋不死呀……滚恁娘来逼去吧，你咋不死呀……

你咋不死呀……像是会招魂的一句话，多么明媚的花儿，听了，瞬间就凋零了……

他赶在九梅妈下班前做出来一些东西，然后跟九梅妈邀功他忙了一天的成果……九梅妈心疼他，说他瘦，干的活重……每天早上给他额外加餐，一缸子鲜牛奶炖上两个鸡蛋……这是九八年左右，鸡蛋还是很金贵的……每天两个孩子看着他吃完……有一回他出去的匆忙，忘记吃了……弟弟实在是馋，一个不到5岁的小孩子，偷偷的吃了半缸子，还是没敢吃完……他终于想起来，看着剩下的一点……立马恼了，骂我们没有出息的东西……

他骂人是很经常的……很多时候九梅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就破口大骂……叫她去死……有一次，他从外面回来，九梅喊他吃饭，他不知道在外面受了什么气，就破口大骂……也可能是她年纪太小，也可能是他太过于面目狰狞……她吓的一屁股蹲地上尿了一裤子……也可能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九梅一见人就脸红发蒙大脑一片空白的……

再大一点的时候……九梅多多少少已经能明白一些……那个时候的村里的妇女，基本上都是在家里带带孩子，坐村口织毛衣……九梅妈是村里唯一两个出去工作的……她总是很忙，偶尔一个月休息一天或者偶尔下班回来早一点，还要去地里干活……九梅的记忆力都是和她这个爸在一起的……

他只做饭不洗碗，甚至 夏天端着碗坐在大门口吃饭的时候，吃哪碗就扔哪……九梅经常跑着给他找碗……他经常把所有能翻出来的锅碗瓢盆都用一遍……她妈在厂里吃饭，晚上回来有空就刷上很久的锅，有时候没空，就扔那不管，他就挑出来一个反复用……时间长了，锅上的饭垢怎么都洗不掉……

有一回九梅的姨去来走亲戚……到了饭点去厨房做饭，看到厨房里震惊了，然后洗半天锅走了……

他真的很邋遢……九梅大一点的时候知道去扫扫地，她前脚扫完，他后脚就开始扔……花生皮，水果皮，吃哪扔哪……刚才是，她还跟他讨论，要不然我俩一替一天扫地，他不干……然后开始破口大骂……再后来，她说让他扔到一堆，他还是……滚恁娘来逼去吧……

再后来，她也不扫了……反正是无用的功，做不做都一样，有一种小小年纪的幻灭感……

那时候是木沙发……她家堂屋的灰有多厚呢？……反正一坐一个屁股印……

他自己倒是打扮的很干净……不过也仅限于他自己干净……

慢慢的，每天看着他说谎，每天看着他骗她妈……九梅有点看不起他，但也只是一点点……他让她看不起男人……直到现在，九梅都有些看不起男人，更信赖女性……

十岁以后，他把九梅扔在外地在亲戚家，不管不问……

他有一个亲戚，好心把九梅弟弟弄到市区的学校读初中……他们同意了……但是这学校不管住宿，每天回家又不大可能，学校附近有一些小平房……很多郊区的小孩都自己住在那里，一间屋子住几十个小孩，也没人管……

后来九梅才知道，那些小孩半夜里不睡觉结伴出去偷菜……打架……有一回她弟弟也参与了，老师发短信让他去开家长会……前前后后叫了他两个月，可他就是不去……再后来，学校直接把弟弟开除了……

九梅希望再给弟弟找个学校……可他们无动于衷……他只说弟弟不想上了……

人啊，有些是幸运的，有些就没有那么幸运……幸运的人在年纪小的时候摔倒了有人扶一下，然后站起来又能走上正常的跑到……而那些没有那么幸运的人，偶尔掉队了，也就是永远的掉队了……

再然后，不上学的小孩开始打游戏……他作为父亲，真的是一点事也不懂……他说家里有个亲戚是开游戏厅的，就把弟弟送去了……说是让他玩个够……

弟弟去了一年，无论怎么说都不愿意待在那里了……从现在的角度阐释，那是一个14岁的小孩的自我保护……

那个亲戚家里是开赌场的，就和澳门那些赌场一样……有和人赌的，有和机器赌的……隔三差五的公安局来封一下，然后店里的服务员抓进去关几天，老板去送钱去孝敬一下，这些关着的店里的人就放出来了……

老板，也就是他的亲戚，事先都跟店里的工作人员约定过了，进了局子，什么也不要说，一切他来处理……

隔三差五的关到局子里拷问一番，一个14岁的孩子，该用怎样的方式在内心消解呢？某一次，老板和公安局闹的很僵……公安局把拘留的这些人都恐吓了一番，然后剃了光头……这个14岁的孩子，彻底被吓到了，从公安局出来……再也不愿意在这个地方呆下去……行李都没有收拾……逃也似的回家了……

而这一对父母，他们还是和木头一样，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在乎的只是在那里打游戏你不愿意待了，以后不能出去打游戏了……

过完年开春……地里浇麦子……这个14岁的孩子和那个被称为爸的人去地里浇麦子……几家人用一口水井，一口水井上面架几台抽水泵……这个孩子，不，准确的说，是这个青少年踩烂了别人家的水管……这个父亲像疯了一样破口大骂：你个废物，没有长眼……青少年答了一句：我没有看见……这个父亲，拎着一根木棍满田里撵着青少年跑……一边跑，一面嘴里女性的性器官骂个遍……说到底，就是一根水管，买一根赔给人家就是了……

傍晚，太阳下去，天气还是很冷的，人们的棉袄还没有褪去……九梅眼睁睁的看着这个青少年躺在房顶上哭……眼泪无声的顺着脸颊往下流……他的身旁还放了一只mp3，同时mp3的线头接在一只很多年前的旧音响上……音响里的音乐放着很大的外音……

这是这个孩子的杰作……他真的很聪明……一只放磁带的旧音箱居然可以当作小小的mp3的扩音器使用……而此时，这本来可以当作杰作的音乐只能用来掩盖他的亲人给予他的生活的疼痛……

是的，如果生命可以回头，我真的很愿意去抱一抱这个青少年，告诉他，你没有做错什么……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没事的时候还要踹你一脚……

当时的我太年轻了……我以为不去打扰他是最好的……很多年过去了，这个孩子，凭借着先天的天分，成了一个安安份份的普通的青年，身上多多少少刻上了那个父亲的影子，比如乱扔垃圾……但是，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早年的才华灵性聪明，已经泯落……他选择了和他的父亲和解……

又是一个大学的寒假……九梅回到家，有天早上看到厨房里炖了一锅的猪蹄，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为只是普通的猪蹄子，就拿了一个啃……他看见了，就破口大骂……骂九梅不让他活了，要害死他，九梅不要脸了，等等，等等……九梅一头雾水，后来才知道是这个父亲有一些胆结实，医生建议他每天炖猪蹄吃，坚持吃半年……

不管是不是有意的，不过是一根猪蹄罢了……二十多年的父女比不上一根猪蹄……更何况是冬天，一次炖了一个星期的量……一年不见一面的女儿，吃一根猪蹄……也不用这样的吧……但是，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对于妻子，他也是一样的……他是家里的最小的儿子，有什么难事了，就去找他大哥……而他的妻子，是他的保姆，是他的受气桶……不是任何一个女人都可以无缘无故被他扔一转头，擦擦身上的血无声无息接着干活的……

或许是爱，或许是看透了他，或许是绝望……我不知道……

九梅一直觉得他不像个男人……不是他吃不了苦……的确，他吃了很多生活的苦……可他从来没有给过这个家庭任何的温暖……

这个家从来都没有像过一个家过……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也不像女人……男人干的女人一样干，男人扛的麻袋，女人一样抗……男人干的活，女人一样……男人偷下的懒，女人一点点还回去……

九梅想不起他的好……如果一定有，那都是对别人的……家里姑姑很多，有事了就来找他帮忙……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放学，九梅的床没有了……事后才知道，因为他是木工，姑姑厂里临时需要，来了拉着就走了……没有人问问九梅晚上住哪……拉的人不问，给的人估计也没想吧……

九梅从小就很明白一句话：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他做木工，也做装修……可九梅的家里，窗子门都是白木头，油漆都没有上就腐烂了，然后连同房子一起拆掉了……

而对于外面的人，他是很宽容的……全村的人都来找他借东西，今天借个斧子，明天借个锯，后天再请他去接个电线……九梅也没有看见他骂过谁……

包括他的亲戚，这些人，他的好，并没有换来他们的尊重，那些喊她叔叔舅舅的孩子，长大了以后，喊他去修水管，喊他去装房子……然后鸡零狗碎的打发他一下……请他吃顿饭，忽悠的吐抹星子满天飞……什么不要的赠品水杯雨伞都给他……

他拿回去，九梅很生气，觉得恶心人……拿着扔院子里用斧子砸了……

他倒是很平和……嘻嘻哈哈的说，那人家给他他也不能不要吧……

他也是有些好处的……比如孝顺老人……九梅的姥爷年纪大了，腿有残疾……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陪着老人一聊聊到半夜的……也不是每个人逢年过节都想着老人，忙着送菜送肉的……

他的那些年纪小一些外甥也很喜欢他……他们来走亲戚，他就忙着做饭招待他们……他很能说，他们都喜欢他……

而对于家人……他是自私的……

九梅妈在厂里上班的时候，平时20分钟的车程，……大冬天下雪路面结冰，有时候加班到半夜……骑着车子不知道要跌多少跟头才能回去……回到家，锅碗瓢盆乱糟糟的扔的到处都是……一口热水都没有，他躺在被窝里露个头笑嘻嘻的在看电视…… 九梅妈后来说，她想去死……可是，被窝是热的，躺下就能睡……这样也好……

10岁离开家，九梅在那家亲戚里面受尽欺负…某个无法忍受的时刻，想要表达一下的时候，他总是不让说……说什么，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哪怕，只是简单的表达都不能有……

九梅最恨的就是，都过去了……最后一次跟这句都过去了闹过不去，她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因为她被查出了心脏病，而他们却不闻不问……往事一幕幕，伤心一幕幕……

想起一句童谣……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赶牲口……

九梅是没有办法给月亮赶牲口的……九梅的世界里，月亮上只住了嫦娥和玉兔，没某牲口……

不过，时间走我也走，都要走到最终头……九梅爱过他，恨过他……可他，年龄上已经走到人生的暮年，也只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吧……不懂得控制情绪，善良单纯……他的伤害，都给了最亲的人……

结局是，他失去了一些亲人。比如，九梅……九梅买了几斤桃子，又红又大……桃子吃完了，他的影子也消散了……

正如他说的，都忘了吧……连他也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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